会议室里，发改委主任张卫东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我明白了”，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混沌的迷雾。
海洋局长和规划局长都愣愣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不解。
张卫东激动得脸颊涨红，他指着投影幕布上那份宏伟到近乎不切实际的蓝图，又指了指神色平静的陆远，因为情绪过于激荡，声音都有些变调：“你们还没想明白吗？这份方案，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报到省里去，会是什么结果？”
他没等别人回答，便自问自答：“省里的评审专家，会拿着我们的方案，和石安市的方案，放在一张桌子上，逐条对比！比高校数量，我们输；比科研院所，我们输；比省直部门的人脉支持，我们输得更惨！我们这份方案里写的什么海洋生物医药、海底数据中心，在他们眼里，就是画大饼，是好高骛远，是空中楼阁！”
这番话，句句都是大实话，也是刚才压在所有人心里最沉重的石头。
“所以呢？”规划局长还是没绕过这个弯。
“所以，这份方案，它从一开始，就不是写给省里那帮专家看的！”张卫东猛地一拍桌子，眼神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陆市长这是要……这是要‘越级’啊！”
“越级？”
“没错！”张卫东的声音压低了，却更显振奋，“省里这道门，我们走不通，或者说，走了也赢不了。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绕开它？我们直接把这份方案，捅到国家发改委，捅到那些真正站在国家战略高度思考问题的顶级专家面前！他们看到的，就不是我们星海市比石安市少了多少所大学，而是我们星海市能为国家的海洋强国战略，提供一个多么富有想象力的试验田！”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海洋局长和规划局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市长，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疯了。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疯狂了。
在讲究程序、论资排辈的体制内，绕开直接上级，去向更上级汇报，这叫“不讲规矩”，是官场大忌。轻则被批评，重则会彻底断送政治前途。
可他们再看向陆远，却发现他脸上没有半分赌徒的疯狂，只有棋手的冷静。
陆远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安抚所有人的心：“我没说要绕开省里。我们的方案，当然要按程序上报。但是，在上报的同时，我们也要想办法，让真正能拍板的人，在第一时间，以最震撼的方式，看到我们的方案。”
他没有说得太透，但张卫东等人已经完全领会了其深意。
这根本就不是一次简单的申报。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国家最高决策层的“路演”。省里的竞争，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麻痹对手的舞台。陆远的真正目标，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北京。
想通了这一层，会议室里压抑的空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亢奋、又夹杂着紧张的情绪。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上了一艘即将驶向未知风暴的战舰，而舵手，就是眼前这个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年轻人。
“都明白了吗？”陆远环视一圈。
“明白了！”这一次，回答的声音，整齐而响亮。
“好。”陆远点了点头，恢复了指挥官的角色，“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都忘了石安市，忘了高建成。我们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我们自己那贫乏的想象力。”
“规划局，立刻组织人手，将我这份构想，细化成可触摸、可感知的城市设计图，我要让每一栋建筑，每一片沙滩，都能自己说话。”
“海洋局，你们的任务最重。联系国内，不，是全球所有在海洋生物、海洋能源、深海探测领域最顶尖的专家学者，用尽一切办法，请他们为我们的方案背书，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发改委，”陆远的目光最后落在张卫东身上，“老张，你负责把我们这块‘饼’，算出最诱人的‘钱景’。我要让国家看到，我们这个新区，不仅有战略价值，更有不可估量的经济价值。它不是一个需要持续输血的盆景，而是一台能自我造血，并反哺全国的强大引擎。”
陆远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砸在最关键的点上。
会议室里的几位局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们当了半辈子官，做的都是按部就班、四平八稳的工作，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参与到如此一场充满想象力与豪情的战役中来。
窗外，夜色已深。但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
同一片夜空下，几百公里外的省会石安市，市委大楼的会议室里，同样灯火璀璨。
气氛却与星海市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紧张与亢奋，只有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和优雅。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的不仅有石安市的几位核心领导，更有从省科技厅、教育厅、国土厅“借调”来的专家，以及省内最着名的冀东大学、冀东理工大学的几位资深教授。
市长高建成坐在主位上，他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他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听着手下们的汇报，不时地点点头。
“高市长，我们的申报方案，已经完成了第三轮的修订。”一位副市长指着大屏幕上的ppt，语气自信，“方案的核心，是打造‘一廊三区’。即以石安市为核心，构建辐射全省的‘冀东科技创新走廊’；在此基础上，重点发展高端装备制造区、数字经济产业区和现代服务业集聚区。这个定位，完全契合了省里‘强省会’的战略，也响应了国家‘创新驱动’的要求。”
科技厅的专家跟着补充道：“方案里关于科创走廊的部分，我们厅里会全力支持。我已经和几家国家级实验室的负责人沟通过了，他们都同意在我们的方案上，签下合作意向书。”
冀东大学的教授也笑着说：“我们学校的几个院士，也都愿意出任新区的专家顾问。高市长，单凭这几个院士的名字，分量就足够了。”
“哈哈，有各位鼎力相助，我们石安市这次，是如虎添翼啊！”高建成笑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各位都是省内各个领域的顶梁柱，有你们的支持，我们这次申报，可以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地图上，星海市的位置上。
“当然，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星海市的陆远同志，是个很有冲劲的年轻人，能力也很突出。我们还是要尊重对手。”高建成话说得很漂亮，但语气里的那份从容，却透露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尊重，但并不畏惧。
在他看来，陆远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单打独钟或许很厉害。但现在，是两个国家在打仗。他高建成这边，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背后还有整个朝廷的支持。陆远那边，就算个人能力再强，也只是匹马单枪。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高市长说的是。”一位副市长笑着接话，“我们已经研究过星海市了。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港口和海洋。我估计，他们的方案，肯定会围绕‘海洋经济’来做文章。但这恰恰是他们的短板。他们的海洋经济，还停留在航运和捕鱼上，不成体系，更没有高端产业支撑。拿这个去申报国家级新区，太单薄了，格局也小了。”
在座的专家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在他们这些正统的学院派和技术官僚看来，国家级新区必须是综合性的，是能引领一个区域全面发展的。星海市那种“偏科生”，根本上不了台面。
“好了，方案的大方向就这么定了。”高建成拍了拍手，做了总结，“接下来，就是细节的打磨。我们的目标，不是通过省里的评审，而是要拿出一个让国家发改委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可以作为全国范本的完美方案！”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充满信心的掌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国家级新区的名额，已经是石安市的囊中之物。星海市，不过是这场盛大演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跑”者。
风声，很快从省委大院吹向了四面八方。
“听说了吗？石安市那边，把省里能请到的专家都请过去了，连夜加班搞方案呢！”
“那还用说？这不明摆着是给石安的嘛，省会啊，不给它给谁？”
“星海市这次估计就是陪太子读书了。那个陆远虽然厉害，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啊。省里的大腿，明显是站在高市长那边的。”
省直机关的食堂里，网络上的论坛里，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星海市，没戏。
这股风，自然也吹到了吴兴国的耳朵里。他一天给陆远打了三个电话，每一次都是火急火燎，每一次，都被陆远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老吴，急什么。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这是陆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吴兴国握着被挂断的电话，愣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飞？现在是人家的大炮都快推到城门口了，你还在这等子弹飞？
他想不通，也看不透。
而此刻，陆远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冀东，甚至没有停留在国内。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太平洋，最终，落在了大洋彼岸，一个叫“硅谷”的地方。
秘书小王端着泡好的茶，轻轻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好奇地问：“市长，您在看美国地图？”
陆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小王，你觉得，我们那份‘科幻’一样的方案，最缺的是什么？”
小王想了想，迟疑地回答：“缺……钱？还是缺技术？”
“不。”陆远转过身，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
“我们缺的，是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并且相信我们不是在画大饼的……引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