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柔柔听到李承稷这句问话，手上松土的动作顿了顿。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阳光下，他的眸子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及的渴望。
想要什么？
前世，她想要的太多了。
想要他的爱，想要他的信任，想要一个太子妃该有的尊荣，想要家族长盛不衰。
结果呢？
她什么都没得到。
爱变成了利用，信任变成了猜忌，尊荣变成了冷宫里的废纸，家族更是满门倾覆。
这一世，她想通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
不，或者说，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他能给的。
她想要的，是自由，是家人的平安，是把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的踏实感。
而这些，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去抢，去守护。
范柔柔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带着几分疏离的笑容。
“殿下说笑了。”她低下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药草，语气轻描淡写，“臣妾一个妇道人家，整日里就想着这一亩三分地，能想要什么？”
她拍了拍身边菜畦的泥土，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宝贝。
“您看，这萝卜长得多好，再过半个月就能拔了。还有这辣椒，红得多喜庆。哦对了，那边新种的几棵果树，明年说不定就能结果子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的全是些农家人才会关心的琐事。
她绝口不提北境的战功，不提“土豆”的奇迹，更不提自己在这其中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
她把自己，彻彻底底地，伪装成了一个只对种地感兴趣的、有点“疯”的太子妃。
李承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知道，她在装傻。
他也知道，她越是这样装傻，就越是说明，她心里清醒得很。
他心中涌起一阵无力的挫败感。
他可以掌控朝堂，可以算计宗亲，可以凭一道圣旨就让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可唯独眼前这个女人，他看不透，也抓不住。
她就像这园子里的风，你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却无法将她握在手里。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见的沙哑。
“你的‘神种’，比十万大军还有用。”
他没有说“土豆”，而是用了范清源信中的词，“神种”。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承认。
他在告诉她：我知道是你做的，我承认你的功劳。
范柔柔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着李承稷，眼神里一片清澈，仿佛真的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
“殿下，您在说什么呀？”她一脸无辜，“什么神种？臣妾只知道，地里种下的种子，只要用心照料，总会有收获的。就像这萝卜，您给它浇水，它就长得水灵；您给它施肥，它就长得甘甜。”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嘴角带上了一丝狡黠。
“不过，殿下您是真龙天子，您说它是神种，那它就是神种。说不定，是老天爷看殿下您太辛苦，特意赏给您的祥瑞呢。”
一番话，四两拨千斤。
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而把一切都推给了“天意”和“祥瑞”，顺便还拍了李承稷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李承稷被她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
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所有帝王心术，所有试探和算计，都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她就像一团棉花，你一拳打过去，所有的力道都被她轻飘飘地化解了。
他心中那股挫败感，更深了。
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趣味，也油然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不慕荣华，不争权势，甚至连他这个未来皇帝的垂青，都毫不在意。
她活得太真实，太自我，真实得……让他有些嫉d妒。
他这个万人之上的太子，活得还不如她一个“疯妃”来得自在。
“好，好一个祥瑞。”李承稷自嘲地笑了笑，索性不再试探。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太子该有的威仪。
“既然是祥瑞，那便不能埋没。”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孤已经下令，让户部和工部联合成立‘农务司’，专门负责‘土豆’的育种和推广。明年开春，要在京畿附近，开辟千亩良田，作为试验田。此事，孤想交给你来主理。”
他看着范柔柔，一字一句地说道：“孤，封你为‘农务司’总领，赐金牌，可见官大一级，凡农务司之事，皆由你一人决断。”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更未有太子妃，能执掌一个朝廷司职，还拥有如此大的权力！
这已经不是赏赐，而是……分权！
李承稷身后的内侍，听到这话，吓得差点跪在地上。
太子殿下疯了吗？让太子妃当官？这要是传出去，整个朝堂都要地震了！
李承稷却不管这些。
他死死地盯着范柔-柔，他想看看，面对如此巨大的权力诱惑，她，还会不会继续装傻。
他以为，他会看到她震惊、狂喜，或者至少是动容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
范柔柔听完他的话，只是皱了皱她那好看的眉头，一脸的为难和不情愿。
“殿下，您这不是为难臣妾吗？”她苦着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臣妾连自己这个小园子都快管不过来了，哪有精力去管什么‘农务司’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菜地，理直气壮地说：“您看，这萝卜要间苗，辣椒要打杈，黄瓜还要搭架子……忙都忙死了！不去，不去！”
她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臣妾觉得，我哥范清源就挺合适的。他亲眼见过土豆丰收，有经验。再说了，他是男人，跟那些官员打交道也方便。”
她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个足以让天下所有女人疯狂的权力，推得一干二净。
还顺便，把自己的亲哥哥，推了出来。
李承稷彻底没话说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想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女人，心中那股无力感，达到了顶峰。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拿着绝世珍宝，想要去讨好一个孩子的傻瓜。
可那个孩子，却只对地上的泥巴感兴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
他知道，再待下去，他这个太子殿下的威严，就要被她磨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范柔柔却忽然叫住了他。
“殿下。”
李承稷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只见范柔柔的脸上，带着一丝少有的、认真的表情。
“臣妾虽然不想当那个什么总领，但有件事，想跟殿下说。”
“你说。”
“这土豆，是神物，也是利器。”范柔柔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锐利，“它能让百姓吃饱饭，也能让野心家喂饱士兵。殿下，这东西的种子，必须，也只能，掌握在您一个人的手里。绝不能，流落到民间，更不能，流出关外。”
李承稷的心，猛地一震。
他看着她，第一次，从她那“疯癫”的外表下，窥见了一丝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智慧。
她什么都懂。
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不想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