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健二快要被颠簸的卡车晃睡着了。
车轮碾过干涸的河床,扬起的黄土灌满车厢,让空气闻起来有一股土腥味。
他不在乎。
他半眯着眼,靠着冰凉的车厢板,思绪早已飞回了熊本县。
昨天,他刚给母亲写了信。
信里说,这里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所在的第三十六师团,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正在追击一支溃逃的支那军队。
司令官阁下称之为一场伟大的追猎,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他还向未婚妻美子承诺,会带回最漂亮的中国丝绸。等他凯旋,他们就结婚,在院子里种满樱花。
车厢里,同乡田中正哼着故乡的小调,几个老兵则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吹嘘着在南京的“赫赫战功”,不时发出一阵阵猥琐的哄笑。
一切都很好。
唯一让他有些不安的,是这片土地太安静了。
安静得瘆人。
佐佐木健二打了个哈欠,把怀里的步枪抱得更紧了些。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一群食不果腹的土八路,还能翻了天?
就在这个念头滑过脑海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尖啸。
那声音很怪,很密,从天空的最高处传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正在刮擦着天幕。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看见了。
天空没有变暗。
天空在燃烧。
无数道拖着浓烟的火流星撕裂了苍穹,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气势,朝着他们当头砸下!
那是什么?
烟花吗?
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冒出来,世界,就变成了纯粹的白光。
以及,能震碎灵魂的巨响。
轰——!
佐佐木健二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从车厢里抓起,抛向半空。
失重感只持续了零点一秒。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他乘坐的那辆卡车,连同哼着小调的田中、吹嘘战功的老兵,在一团橘红色的火球中,被拧成了麻花。
他重重摔在地上,背后的骨头传来断裂般的剧痛。
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一种持续的,让他发疯的嗡鸣。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一秒,或许一个世纪。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把隔夜的饭团都吐了出来。
地狱。
他曾听随军的僧侣描述过地狱的模样,但那远不及眼前的万分之一。
他记忆中那支军容鼎盛、队列整齐的帝国军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燃烧的钢铁坟场。
卡车只剩下扭曲的骨架,黑烟滚滚。九五式坦克被整个掀翻,炮塔不翼而飞,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甲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硝烟、汽油和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地上,铺满了红的、白的、黑的……各种无法辨认的碎块。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小队长,那个对军容风纪要求到变态的男人。此刻,他的上半身还在,下半身却不见了,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眼睛瞪得巨大,死死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不远处,一辆燃烧的装甲车里,传来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一个人形的火炬从车里爬出来,摇晃了几步,便彻底熄灭,倒在地上,再也没动。
“啊……啊……”
佐佐木健二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嘶哑音节。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怎么回事?
说好的追猎呢?
说好的溃军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炮击还在继续。
那遮天蔽日的火流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密集的,从四面八方砸落的死亡。
轰!轰!轰!
每一次爆炸,都让大地剧烈地颤抖。
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有更多的帝国勇士,被还原成最原始的零件。
秩序彻底崩溃。
幸存的士兵像没头的苍蝇,在狭窄的谷底四处乱窜,哭喊着,咒骂着。
有人试图爬上两侧陡峭的山壁,却被滚落的碎石砸得脑浆迸裂。
有人跪在地上,绝望地向天照大神祈祷,下一秒,就被一发迫击炮弹送去见了神。
佐佐木健二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他连滚带爬,躲到一辆被炸毁的卡车残骸后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武士道?为天皇尽忠?大东亚共荣圈?
那些被教官无数次灌输进他脑海里的,神圣而伟大的词汇,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可笑。
他不想死。
他只想活下去。
他想回熊本,想见母亲,想和美子在樱花树下结婚。
炮击,终于渐渐稀疏。
佐佐木健二从剧烈的耳鸣中,捕捉到了一阵新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山洪暴发,又像是万马奔腾。
他颤抖着,从卡车的缝隙中,探出头。
他看到了。
山谷两侧的山坡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他们端着步枪,高喊着他听不懂的口号,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浪潮,向着谷底,奔涌而来。
是敌人!
是支那军!
佐佐木健二终于看到了敌人,可他宁愿自己瞎了。
这哪里是溃军?
这分明是一支早就埋伏在此,以逸待劳的虎狼之师!
“反击!组织反击!”
一名幸存的少佐军官挥舞着军刀,歇斯底里地嘶吼,试图收拢溃兵。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脆而急促的点射。
哒哒哒——
那名少佐的胸前爆开一团血雾,脸上的疯狂凝固了,像一截木头桩子,直挺挺地倒下。
佐佐木健二看到,那些冲下来的支那士兵,手里的武器和他见过的完全不同。
他们的火力密集而精准,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必然有一名帝国士兵倒下。
幸存的日军士兵,被这股从天而降的洪流,瞬间淹没。
抵抗,变成了屠杀。
佐佐木健二彻底崩溃了。
他扔掉手里的三八大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炼狱般的战场上疯狂奔跑。他只想跑,只想离那些冲锋的呐喊声远一点。
他跑过一具具同伴的尸体,脚下黏腻湿滑,不知踩到了谁的内脏。
他终于明白,他们不是来“解放”亚洲的。
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
现在,报应来了。
他一脚踩空,摔进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里。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抱着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抽搐。
他听到了。
那些支那士兵的呐喊声,越来越近。
他听懂了。
他们在喊:
“为死难的同胞报仇!”
“杀光侵略者!”
原来……是这样吗……
佐佐木健二的脑中,闪过母亲在车站为他送行时,含泪的脸。
闪过美子在信里,羞涩地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沾满硝烟和尘土的眼角滑落。
他抬起头。
一个黑点,在他的视野中急速放大。
那是他生命中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轰!
……
一名年轻的八路军战士跳进弹坑,用刺刀警惕地拨了拨那具被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他看了一眼尸体上那身土黄色的军装,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狗日的!”
他没有停留,转身爬出弹坑,端起滚烫的56式半自动步枪,汇入那股席卷整个黑风谷的,名为“复仇”的红色洪流。
在他身后,太原方向,冈村宁次的末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