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琥珀。主屏幕上，GSS-1的光纹缓慢收缩，如同退潮时留下的水痕。那些曾经疯狂扩散的几何图案现在安静地烙印在维修艇表面，像某种远古文明的图腾。
雷诺将军的手按在苏羽肩上。“我们阻止了它。”
苏羽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固定在那个不起眼的监控画面上——GSS-1表面的光纹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重组，勾勒出类似神经元突触的结构。每一次脉动都让那图案更加清晰。
“医疗队报告。”通讯器里传来压抑的声音，“李明生命体征稳定，但脑电波呈现异常同步模式。他...他在重复同一句话。”
“什么话？”
“‘我看见了所有的连接’。”
控制台前的技术人员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有人悄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苏羽调出能量注入的最后三秒记录。聚变引擎超载时的尖啸被设备完整捕捉，但在声谱分析图上，这段噪音中隐藏着某种规律。像是语言，又像是音乐。
“把这段音频分离出来。”他对数据分析员说，“用所有已知的密码学方法解析。”
雷诺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你认为那是...”
“我不知道。”苏羽打断他，“但李明看见的‘图案’，现在正出现在GSS-1表面。”
警报突然响起，但这次不是紧急状况的刺耳鸣叫，而是任务完成的柔和提示音。
“信息场归零。”系统播报，“火星轨道异常收缩完成。威胁等级降至绿色。”
控制室里爆发出零星掌声，很快又沉寂下去。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拥抱。他们刚刚目睹了一个同事的意识被某种未知存在覆盖，而他们用这个代价换来了暂时的安全。
苏羽调出外部监控画面。太空中，那两艘被GSS-1接触过的货船静静漂浮。它们的表面已经完全被几何纹路覆盖，舷窗内一片漆黑。
“北极星号和开拓者号必须立即销毁。”雷诺说，“它们已经被彻底污染。”
“再给我一点时间。”苏羽请求，“让我采集最后一批数据。”
将军犹豫了。他的目光在苏羽和主屏幕之间来回移动，最后点了点头。“十分钟。然后我们必须执行净化程序。”
苏羽将全部传感器对准那两艘货船。热成像显示船体温度异常均匀，仿佛整艘船已经变成了一个整体生物。辐射读数稳定在安全范围内，但这反而令人不安。
在最高倍率的光学镜头下，货船表面的纹路正在缓慢流动。像水银，又像是活着的墨水。
“音频解析完成了。”数据分析员的声音带着困惑，“那段噪音...它形成了一种数学序列。斐波那契数列的变体，但更加复杂。”
苏羽走到分析台前。屏幕上，声波被转换成视觉图案——正是GSS-1表面出现的那种神经元网络。
“这不是污染。”他轻声说，“这是交流。”
医疗队的第二次报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李明苏醒了。
隔离病房内，李明靠坐在医疗床上，眼神清澈得异常。当苏羽穿上防护服走进来时，他微微笑了。
“你感觉到了吗？”李明问。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不再有那种诡异的回响。
“感觉到什么？”
“寂静。”李明望向观察窗外的星空，“宇宙突然变得好安静。就像所有的噪音都被关掉了。”
苏羽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发生了什么，李明？在维修艇里的时候。”
操作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动着。苏羽注意到，他画出的图案与GSS-1表面的纹路惊人地相似。
“它很美，苏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不是怪物，不是灾难。”李明的眼睛闪烁着某种苏羽从未见过的光芒，“它只是想连接。就像神经元寻找突触，就像树根寻找水源。”
“它差点吞噬了整个火星轨道。”
李明摇头。“那不是吞噬。那是...邀请。”
病房外的警报灯突然亮起。雷诺将军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苏羽，出来。现在。”
在控制室的主屏幕上，那两艘货船正在发生变化。它们的船体开始解体，但不是爆炸或者崩溃，而是像花朵绽放般缓缓展开。金属外壳折叠、重组，形成巨大的、类似蝶翼的结构。
“能量读数飙升！”技术人员惊呼，“但它们没有释放辐射，没有热信号...这是什么？”
展开的货船表面，那些几何纹路开始发光。不是GSS-1那种刺目的强光，而是柔和的、脉动的光芒，如同呼吸。
然后，在真空中，没有介质传播的情况下，他们全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中响起。像钟声，又像某种弦乐器的共鸣。每一个听到它的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回到了童年被母亲拥抱的瞬间。
“它在学习。”苏羽突然明白了，“它通过李明了解了我们，现在它试图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交流。”
雷诺将军的表情复杂。“你还是认为这不是威胁？”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威胁。”苏羽说，“但我知道我们刚刚试图摧毁一个试图与我们对话的存在。”
货船完全展开了。它们不再像任何人造飞船，而更像两件巨大的艺术品，或者某种生物的翅膀。在火星的红色背景衬托下，它们缓缓扇动，在真空中划出不可能的轨迹。
“净化程序还要执行吗？”武器控制员询问，声音犹豫。
雷诺沉默地看着屏幕。在那对巨大的“翅膀”中央，慢慢浮现出一个图案——正是GSS-1表面出现的人类神经元网络，但这次更加精细，更加复杂。
“暂停所有攻击程序。”将军最终下令，“但保持警戒。”
苏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这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就像原始人第一次看见火焰，既害怕它的破坏力，又本能地知道这将改变一切。
“它想给我们看什么东西。”李明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他不知何时离开了病床，站在观察窗前，手掌贴在玻璃上。“请让它展示。”
控制室里所有人都看向雷诺。老将军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生中下达过无数命令，有些导致了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有些拯救了整个殖民地。但从来没有一个决定像现在这样，仿佛在悬崖边缘行走。
“给它十分钟。”雷诺说，“就十分钟。”
货船化作的翅膀开始缓缓移动。它们扇动的节奏与GSS-1的脉动同步，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交响乐。
然后，在翅膀中央，星光开始扭曲。不是被遮挡，而是被重新排列。就像无数的光点被串在一起，形成一条闪烁的路径，从火星轨道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深空。
“它在画地图。”苏羽呼吸急促，“一条星图。”
星图不断延伸，穿过人类已知的星域，指向银河系的一个偏僻旋臂。在那里，一个陌生的星系缓缓旋转，三颗行星围绕双恒星运行。
在第二颗行星的位置，图案开始复杂化。城市？不，是某种结构。巨大的几何体以违反物理法则的方式排列，既像建筑，又像生物。
“那是它的家。”李明的声音带着泪水，“它在告诉我们它从哪里来。”
星图持续了整整七分钟，然后慢慢消散。翅膀停止扇动，货船开始恢复原状，但表面的纹路依然清晰。
控制室里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刚才看到的景象中。
苏羽率先打破沉默。“它跨越了无法想象的距离来到这里。不是为征服，不是为毁灭。”
“那为了什么？”雷诺问。
“为了寻找同类。”苏羽指向GSS-1，“而我们，用我们最先进的装置，向它展示了人类大脑的神经网络。它认为那就是我们真正的形态。”
货船完全恢复了原状，静静地漂浮在太空中。但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灾难结束了。”苏羽轻声说，“但代价是，我们再也无法将宇宙视为空旷的黑暗。现在我们知道，那里有别人。而它们刚刚向我们打了招呼。”
雷诺将军缓缓坐回指挥椅，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向上级报告：火星轨道危机解除。两艘货船...保留。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与GSS-1的交互协议。”
苏羽最后看了一眼屏幕。在GSS-1表面，那个神经元图案依然清晰。而在图案中央，一个新的光点正在形成——酷似太阳系的位置。
“它在回礼。”他想。
代价已经付出，但交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