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齐妃端着一盏温好的参茶走过来,银质茶托碰撞的声响在寂静殿内格外清晰。她刚走近,目光便落在祺贵人颈间那串红玉珠链上,那珠子颗颗饱满血红,在素白丧服映衬下晃得人眼晕,顿时沉了脸,将茶盏重重搁在案边:“皇后娘娘,您歇会儿吧,这些账目臣妾与祺贵人、德贵人帮您看着就是。”话锋一转,她斜睨着祺贵人,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训斥,“倒是祺贵人,本宫瞧你今日精神头足得很,颈间这串珠子红得刺眼,是觉得太后丧仪不够肃穆,非要添些‘亮色’才称心?”
祺贵人被说得一怔,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红玉珠链——这是前些日子母家新送进宫的珍品,她本想着趁丧仪众人素服时戴出来更显出众,没料到竟撞了齐妃的忌讳。她慌忙拢了拢衣领,想要遮住珠链,嗫嚅着辩解:“齐妃娘娘恕罪,嫔妾……嫔妾只是忘了摘……”
“忘了?”齐妃冷笑一声,声音又沉了几分,“太后崩逝不过三日,宫里人人素衣素食,你倒好,戴着这等艳俗玩意儿晃来晃去,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还是忘了这宫里的规矩?”
正说着,殿内帘栊轻响,宜修皇后端坐案前,眉目沉静,轻轻抬手:“罢了齐妃,祺贵人年少,许是疏忽,教训过便罢。”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齐妃垂首应是,面上却仍存不悦。她转身欲退,忽听内殿传来细碎低语,是祺贵人压着嗓子的声音,隐约可辨:“……襄妃表面恭顺,实则处处抢功,连皇后娘娘的旨意都敢擅自改动;那馨嫔安陵容更是狐媚子出身,如今竟也敢在丧仪上指手画脚,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齐妃脚步一顿,眉头骤然锁紧。她素来敬重曹琴默的缜密、怜惜安陵容的谨慎,更知二人在丧仪中尽心竭力,滴水不漏。如今听祺贵人这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心中怒火顿起,却不动声色,只缓步走入内殿,故作惊讶道:“哟,原来里头这般热闹?本宫还道皇后娘娘清静养神,倒是我多事了。”
众人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齐妃目光扫过祺贵人,唇角微扬,语气却冷得像冰:“方才隔着帘子,听见有人说‘狐媚子’‘抢功’,倒叫我想起一事——前日引幡误时,是谁慌得连换人都不会?若非襄妃连夜调度,如今怕还在宫道上找执幡女官呢。至于馨嫔,她不过多说了句‘香炉偏了三寸’,倒被你说成‘指手画脚’?祺贵人,你这双眼睛,是只看得见旁人的错,看不见自己的失么?”
她步步逼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太后在世时常说:‘丧仪无小事,失仪即失德。’你倒好,不思如何尽哀守礼,反倒在皇后跟前嚼舌根、告阴状,是觉得皇后娘娘耳软心活,好哄骗不成?”
祺贵人脸色煞白,扑通跪地:“嫔妾不敢!嫔妾只是……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齐妃冷笑,“宫中哪有‘随口’二字?一言一行皆关礼法,更何况在皇后驾前?你若真觉得无事可做,本宫倒可以替你安排——去佛堂抄《孝经》十遍,日日跪诵,好好想想什么叫‘慎言’!”
宜修皇后终于开口,语气淡淡:“好了齐妃。丧仪为重,你们一个两个的莫要再起波澜。祺贵人你今天也实在放肆了,还不快摘下你这珠串滚去佛堂休养生息!”
齐妃这才敛了神色,躬身道:“是,臣妾失态。可臣妾不忍见忠勤之人被枉加非议。襄妃与馨嫔,一个心细如发,一个谨守本分,皆是为宫中尽心。若因几句闲话便寒了人心,往后谁还敢为太后尽哀?”
殿内一时寂静。宜修抬眸横了齐妃一眼:“今日你和襄妃也算出了不少风头,没有哪个福晋不满口夸赞的,何必对着一个小小贵人如此咄咄逼人呢?反而失了你身为妃位的气度,让人觉得你不能容人!”
齐妃有些惊慌失措,但仍稳住心神:“臣妾也是效忠娘娘您正后宫纲纪,想来祺贵人也会知错就改。”
皇后闻言便淡淡瞥了祺贵人一眼,语气轻得像雪落:“有些话,说出口前,先照照镜子。这宫里,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
宜修眼角余光轻掠过祺贵人那副仓皇失措的神色,又落在她颈间那串刺目的红玉珠链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如风过古井,涟漪未起便已沉寂。她却无暇深究,见祺贵人垂首退下,便重新垂眸,目光落回礼单之上。只是那支紫毫笔悬在纸端,久久未落——仿佛心事重如千钧,压得笔尖也迟疑。
年世兰腹中胎气未稳,胎像如浮云悬于深渊,早已是她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而青樱与四阿哥的婚事,更是火上浇油,急得她五内俱焚。原定七月初的吉期,先因太后病重一推再推,如今太后崩逝,四阿哥须守孝一年,婚嫁之事只得暂且搁置。可富察氏一门何等精明?家世显赫,贤名远播,早已将嫡福晋之位视为囊中之物。这一年间空窗无定,保不齐富察家便借着国丧之名,在御前百般周旋,暗中布局。待孝期一满,圣旨一颁,青樱怕是连侧福晋的位分都难保。
殿外雨势渐酣,自檐角连成珠帘,噼啪砸在青石砖上,溅起细碎水花,如泪痕点点。风卷雨气扑入回廊,宫灯在湿漉漉的夜色中摇曳欲熄,仿佛映照着这宫中飘摇的命途。此时若无主心骨,丧仪稍有差池,便是大不敬之罪。幸而襄妃曹琴默立于灵前,素衣素髻,不施脂粉,却眉目沉静,声如磐石,一一调度执事太监与礼官,进退有度,分毫不乱。她虽无显赫家世,却以心机与稳重暗掌内务枢机,此刻更如中流砥柱,稳住了这风雨飘摇的王丧大礼。雨声愈急,她的声音却愈沉,仿佛将整个宫闱的动荡,都压进了那不疾不徐的语调里。
她指尖微凉,心却如沸水翻腾,乱得连呼吸都失了章法。若要在这一年中稳住青樱的地位,唯有趁皇上哀思未定之际,先定名分,以圣谕压住富察家的野心。可此时提及婚事,无异于在龙鳞上拂尘,稍有不慎,便是触怒天颜。进退维谷,如陷泥沼,连那向来沉稳的眉宇间,也染上了掩不住的倦与焦。
一旁德贵人巴林·娜兰珠见皇后面色苍白,眼底浮着青影,似久未安眠,忙轻步上前,声音柔得如春水拂岸:“皇后娘娘何必为这点琐事劳神?眼下国丧为重,礼单账目繁杂,不如交由臣妾代为核对。娘娘且喝口参茶,养养精神,莫要累坏了凤体。”
话音未落,角落里忽地逸出一声轻渺的冷嗤,如寒泉滴入幽潭,碎了满室沉寂。乌雅碧檀垂眸掩唇,眼底掠过一丝讥屑,待德贵人身影隐入帘外雨幕,便悄然凑近祺贵人,嗓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我早说过这珠子不祥,红得似血,刺目得很,偏你当成命根子般捧着戴出来。如今可好,撞上齐妃的锋芒,岂止是训斥,简直是自取其辱。”
祺贵人正自心内翻涌,悔意如藤缠绕,被她这番话一刺,脸上霎时血色尽褪,青白交错,如霜打的芙蓉。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力道之深,竟似要将那点痛楚揉进骨血,掌中泛起一朵朵暗红莲影,宛如心头滴落的泪痕。她刚欲启唇反诘,忽而——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清冷如月下碎玉,又似寒梅坠雪,不带烟火气,却骤然割开满殿喧嚣。众人皆未察觉,唯那笑音如刃,轻轻一划,便让空气凝滞,连烛火都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