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彻底偏西,巷子墙上的影子缩成一条黑线,贴着我的脚边。
我睁开眼,金瞳在暗处亮了一瞬。
三更还早,但城主府的气机已经不对。不是人多,是地下的脉动乱了。那股乱劲儿从西厢“震”位传来,像有人拿刀在龙脊上划拉。我袖中罗盘没拿出来,可指针在皮下震,顶得肋骨发麻。
这地方本该是阳宅枢纽,气走乾门,利主不利客。可现在,阴气压阳,脉象倒悬——有人在底下动了手脚。
不是小阵。是困龙局。
我贴着墙根走,脚不沾地,魂体轻得像一缕烟。白日里我让乞丐把玉佩扔进黑市,就是为了此刻。那些拿钱的人会传话,说我夜祁浪荡无根,最爱赌坊青楼,绝不会往城主府这种死地钻。
他们信了,守卫就松了半分。
西巷角有棵歪脖子槐,树皮裂着口子。我伸手进去,摸出半幅焦纸——归魄图残片。风翩翩用半身精血画的,只要我还踩着龙脉,它就能感应活人的心跳。
我把图摊在掌心。
纸上浮出三个红点,呈三角守在西厢外。换岗间隔比寻常快半刻,走位不走明路,踩的是阴影死角。这不是护院,是杀阵的眼。
我等。
等到西北角那个穿灰袍的守卫抬脚迈过门槛,左脚先落,右脚拖了半寸——换班了。
就是现在。
我顺着屋檐滑上去,瓦片没响。魂体贴着梁木爬行,像一滴油在木纹里游。密室在第二进院子,门虚掩,可门缝里没光。
有人在里面,但没点灯。
我伏在横梁上,金瞳往下扫。
地面铺着青石,缝隙里嵌着铜丝,绕成卦形。中央凹陷一块,填着黑灰,像是烧过人骨。四周墙角钉着七根铁钉,每根钉头都沾着血渍。
典型的困龙局。以活人血祭为引,锁住地脉阳气,专克龙气入体者。
我盯着那堆灰,忽然察觉不对。
灰里有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面文模糊,只看得出个“夜”字轮廓——是我白天给药铺姑娘的那枚。
他们找到了。
而且,他们知道这钱沾了我的气。
我还没动,底下忽然传来声音。
不是从密室里来的。是地底。
“祁煜的肉身……必是祭九阴阵的绝品。”
南宫寒的声音,低得像从井底爬上来。
我没听见脚步,也没见人影,可那话就那么浮在空气里,带着阴湿的回音。声音震。他不在这里,但声音被阵法引下来了。
我屏住魂息,金瞳锁住罗盘方位。声音来自地下三丈,偏“坎”位。那里本该是水脉交汇处,现在却被填死了,压着七具尸首——我感知到了,他们心口都破了个洞,是被活生生挖了心祭阵。
九阴阵,要九具纯阴之体,心窍空置,埋于地脉阴眼,再以一具至阳之躯为引,点燃龙髓。
而至阳之躯……
就是我被夺舍的肉身。
怒意冲上来,烧得我金瞳发烫。但我没动。
动了,就前功尽弃。
我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
不是市集上那枚。是三年前,师父用龙髓熔了重铸的命钱,上面刻着“祁”字。我活着时从不带它,死后却一直藏在魂火里。
我把它轻轻弹出去。
铜钱飞得极慢,像一片落叶,绕过三道铜丝,落在卦阵的“艮”位——那里有个不起眼的缺口,是阵法换气的缝隙。
钱落进石缝的刹那,地面猛地一颤。
青石裂开一道缝,黑灰翻涌,像是有东西在下面挣扎。紧接着,整座卦阵开始抽搐,铜丝发红,铁钉崩断。
反噬了。
困龙局被外来龙气冲撞,阵眼失衡,地脉阴气倒灌。
我盯着那道裂缝,金瞳骤缩。
血从地底渗上来,顺着卦纹蔓延,竟自行拼出一幅卦象——上坎下坎,坎中满。
坎为水,为陷,为阴极。
这卦指向北。
城北三十里,是乱葬岗。
我知道阵眼在哪了。
我正要退,忽然察觉梁下有异。
那个守在门口的守卫,一直没动。可他心口的破绽……变了。
刚才还是血洞般的命门裂口,现在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脉象浑浊,像有活物在里头蠕动。
他不是人。
尸傀。
我立刻收魂,贴梁后撤。可已经晚了。
他猛地抬头,脖颈转了一百八十度,脸朝上,眼睛漆黑,嘴角咧到耳根。
“夜祁……”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像是被人捏着脖子说话,“你……不该……”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炸了。
不是血肉横飞,是整具身体塌陷下去,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里吸干。黑血喷上梁木,溅在我袖口。
我低头看那血。
不是红的。是紫的,带着腥甜味,像腐烂的桃子。
这是南宫寒的手段。用活人做阵眼,死后还能引爆残念,反向追踪入侵者。
但现在,他诈错了人。
我根本没站在这条梁上。
真身早在铜钱落地时就退到了院外槐树后。刚才那道魂影,是借绣娘心脉里的龙气临时凝的假象——她还在市集缝香囊,指尖一颤,针扎破了皮。
我靠在树上,喘了半口气。
不是真喘,是魂体震荡后的惯性。
我从怀里掏出那半幅归魄图,烧了。
火光一闪,图上最后一点血痕消失。
我知道南宫寒听不见我笑,但我还是笑了。
“多谢指路。”
我转身,往城北走。
走出两条街,路过一家布庄。门口挂着几块新染的布,绿的,蓝的,还有块红的。
那红布被风吹起来,一角扫过我脸。
我伸手抓住。
布面上,用金线绣了半条龙,龙头朝下,龙爪抓着个“祁”字。
这不是城主府的货。
是灵枢阁旧纹。
我盯着那龙爪,忽然想起什么。
三天前,有人在布庄订了十匹这种布,说是给新娶的娘子做嫁衣。
订布的人,姓赵。
守卫赵三。
我松开布,继续走。
走到巷尾,我停下。
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正是白天那枚带“夜”字的。
我把它按进墙缝。
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捡。
他们会说,夜祁来过这里,留下信物。
他们会传,他要去乱葬岗。
但真正要去的,不是我。
是南宫寒以为的“我”。
我绕到城东,进了一家当铺。
柜台后老头打盹,我没惊动他。径直走到最里间,掀开一块地板,摸出个铁盒。
盒里有三枚铜钱,一枚刻“江”,一枚刻“谢”,一枚刻“林”。
我拿起“江”字钱,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了个“北”字。
然后塞进墙洞。
江无夜明天一早就会收到。
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走出当铺,抬头看天。
月亮还没升起来,但我知道,它快了。
我摸了摸腰间。
龙形玉佩不在了。
但我的金瞳还在。
百里之内,所有听到“夜祁”这个名字的人,心跳都慢了一拍。
因为他们不知道——
这个名字,从来不是我的。
我转身,走入夜色。
前方一条窄河,桥上站着个穿绿裙的姑娘,低头看着水。
我没停步。
但她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认得她。
是风翩翩的妹妹。
她手里攥着块罗盘碎片,指针正对着我。
我走过桥时,她轻轻说了句:“姐姐说,坎位不可破。”
我没应。
但我知道,她是来传话的。
也是来警告的。
我继续走。
走到河边第三棵柳树下,我停下。
从怀里掏出那枚“祁”字龙髓钱,扔进河里。
水没溅起,钱沉得极快,像被什么东西一口吞了。
河底,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某种阵法,被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