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龙那句“格杀勿论”像烧红的铁钎子，狠狠烙在每个士兵的心头。
命令一下，整个黑龙城军区瞬间化身成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兽，咆哮着冲向城市的脉络。
“咣当！咣当！”
解放卡车的后挡板被粗暴地拍下，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像下饺子一样跳下来，沉重的翻毛大头鞋砸在冻得梆硬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们迅速散开，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刺刀在昏黄的冬日下闪着冷森森的寒光，枪栓拉动的声音“咔嚓咔嚓”响成一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
自行车队“哗啦啦”碾过积雪未清的背街小巷，车把上挂着的56式冲锋枪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士兵们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墙角、每一扇破败的窗户、每一个缩在棉袄里行色匆匆的路人。空气里弥漫着枪油的铁腥味、士兵呼出的白气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音。
“封锁！清场！挨家挨户问！眼睛都给老子瞪圆喽！”班长排长们嘶哑的吼声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张卫国跳上那辆偏三轮摩托的挎斗，军绿色的帆布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驾驶员狠踹油门，老旧的长江750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怒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尾气，车子像离弦的箭，卷起一路泥泞的雪沫子，朝着城南派出所狂飙。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张卫国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狂跳，沉重得像擂鼓。
孩子！
一个才三岁的娃！
刚会走路，奶声奶气喊爹娘的年纪！
张卫国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徐若琴日渐隆起的肚子，那里面是他未曾谋面的骨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愤怒，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月牙印。
从小没爹没娘，在屯子里吃百家饭、看人眼色长大的那种孤苦伶仃、深夜里抱着破棉被瑟瑟发抖的冰冷，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啃噬着他的神经。
“再快点！”张卫国冲着驾驶员吼，声音嘶哑。
“卫…卫国哥，这…这已经最快了！”驾驶员也是个年轻兵，脸冻得通红，声音发颤。
城南派出所门口早已乱成一锅粥。
穿蓝色棉警服、戴大盖帽的民警，披着军大衣的街道干部，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老百姓，个个神情焦急，七嘴八舌地喊着：
“往西！有人看见个穿黑棉猴的男的抱着个哭的娃往西跑了！”
“放屁！明明有人瞅见往废砖窑那边去了！”
“是个女的！戴个绿头巾！”
“屁！那女的踏马是买菜的！”
“都他妈别吵吵了！说话也都给老子文明点！”
派出所所长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嗓子都喊劈了，急得直跺脚，“李团长！您可算来了！”
李大龙带着警卫员，像座铁塔似的杵在人群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把抓过现场民警递过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个所谓的“嫌疑人”特征和模糊的目击路线。
“就这？”李大龙把纸片捏得嘎吱响，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众人，“大海捞针！给老子把城南所有穿黑棉猴、戴绿头巾的，全他娘先控制起来！挨个筛！”
李强也到了，他没凑热闹，像头孤狼似的，在报案点周围十几米的范围里低着头，慢慢地转着圈。
那双在深山老林里追踪过无数野牲口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扫过地面每一寸被踩得稀烂的泥雪混合物，扫过墙角每一块砖头，扫过垃圾堆每一个破纸壳子。
寒风卷着灰尘和细雪，吹得他狗皮帽子的护耳扑棱棱地动，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渐渐偏西，把城市的影子拉得老长。
搜捕的士兵们像木梳一样反复梳理着城南的角角落落，废弃的砖窑、破败的仓库、拥挤的大杂院、甚至公共厕所都翻了个底朝天，揪出不少小偷小摸、盲流闲汉，可就是没有半点那三岁娃的踪迹。
希望如同寒风里的火星，一点点黯淡下去。
张卫国站在孩子丢失的那个街口。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旁边是个副食品商店，门口还散落着几片冻硬的白菜帮子。
孩子的奶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哭得已经没了人声，只剩下绝望的抽噎。孩子的父亲，一个穿着工装棉袄的汉子，双眼赤红，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圈，拳头捏得咯嘣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这绝望，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张卫国的心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徐若琴肚子里那小小的胎动，仿佛隔着时空，轻轻顶了一下他的掌心。
没爹没娘的苦……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经历，更不能让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经历！
“爹…娘…”
“你们在天有灵，帮我找找这个受苦的孩子吧！！”
张卫国喉咙里无意识地滚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酸楚。
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神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刀子！
“大哥！”张卫国低吼一声，一把抓住旁边正皱着眉头抽烟的张铁山，“跟我来！”
他不再看那些纷乱的脚印和嘈杂的人群，而是像疯了一样，沿着孩子奶奶最后看到孩子的方向，发足狂奔！不是沿着大路，而是专门往那些狭窄的、堆满杂物、肮脏泥泞的小巷子里钻！
“哎！卫国！你慢点！等等俺！”张铁山被拽得一个趔趄，赶紧扔掉烟头，迈开老腿跟上。
他不懂张卫国为啥突然这样，但几十年战场和山林里摸爬滚打的本能告诉他，这小子肯定是“开窍”了！
李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二话不说，像道影子般紧随其后。
张卫国冲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
巷子两边是高大的青砖山墙，长满了黑绿色的苔藓，地上污水横流，结着滑溜溜的薄冰，混杂着烂菜叶和冻硬的鸡粪鸭屎，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他跑得又快又急，靰鞡鞋踩在冰水和污物上，“噗嗤噗嗤”作响，溅起的泥点子沾满了裤腿。
他跑得眼睛发红，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拉得老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那么小的孩子，被陌生人强行抱走，会害怕成什么样？会哭，会挣扎，会本能地抓住身边任何东西！
他猛地在一个堆满破筐烂篓的墙角停下，蹲下身，不顾脏污，双手在冰冷的泥泞里飞快地扒拉着。
“卫国，你找啥呢？”张铁山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看着他的动作，又急又惑。
张卫国没吭声，手指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着，动作又快又轻。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他猛地抠出来，凑到眼前。
是一小片被泥水浸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彩色糖纸！
依稀还能辨认出“大白兔”奶糖的图案！
这玩意儿，在城里孩子嘴里也是稀罕物！普通人家根本舍不得买！
“糖纸！”张铁山眼睛也亮了，“难不成是那个孩子手里攥的？”
“不止！”张卫国声音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片湿漉漉的糖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墙角更深处。在破筐篓的缝隙里，在潮湿的砖缝边缘，他看到了！几个极其模糊、小小的、带着水渍的脚印！方向指向巷子深处！
“这边！”张卫国豁然起身，指着巷子尽头一个被破木板勉强遮挡的、更不起眼的小豁口。
“狗日的！真会找地方！”李强凑过来，只看了一眼那豁口后面更幽深、更肮脏的小道，鼻子就狠狠抽动了两下，“一股子耗子窝和尿臊味儿！还有生人的汗酸气儿！刚过去不久！”
张铁山经验老道，立刻从腰间挂着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个蒙着红布的老旧手电筒，拧亮。
昏黄的光柱扫过豁口后的地面，在泥泞和垃圾中，果然又发现了几个浅浅的、属于大人的胶鞋印迹，混杂着那几乎被掩盖的小脚印，一路蜿蜒向前！
“没错了！”张铁山低吼一声，花白的眉毛竖了起来，“这帮瘪犊子，钻狗洞了！卫国，强子，跟上！”
三人再不犹豫，张卫国打头，李强断后，张铁山居中照明，鱼贯着钻进了那条散发着恶臭、仅容一人佝偻通过的窄道。
腐臭的污水浸湿了鞋袜，冰冷的墙壁蹭着肩膀，头顶是摇摇欲坠、沾满油污的破木板。他们像三支离弦的箭，无声而迅疾地射向黑暗深处。
这条阴暗的“耗子道”七拐八绕，连接着好几条同样肮脏狭窄的背街小巷。
每一次岔路口，张卫国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脚印和气味更清晰的方向。
李强的鼻子和张铁山的手电光，成了黑暗中最好的指引。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只能听到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脚下“噗嗤噗嗤”的踩水声。
终于，在穿过一片堆满废弃木料和破油毡的垃圾场后，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条稍微宽点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一排低矮的、红砖砌成的平房后墙。其中一扇不起眼的、刷着剥落绿漆的小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口扔着几个踩扁的烟头，还有几滴新鲜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油渍？
空气里，那股混杂的陌生人气息陡然浓烈起来！
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门板后面传来压抑的、像是被捂住嘴的细微呜咽！
“是这儿！”
李强压低声音，眼中凶光毕露，像盯住了猎物的猛兽，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插在腰间板带里的侵刀刀柄。
张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无声地朝张铁山和李强打了个手势——包围！他指了指那扇小门，又指了指旁边两扇同样紧闭的、糊着破报纸的窗户。
张铁山点点头，关掉手电，猫着腰，像只老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挪到一扇窗户下，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砖墙上。
李强则像一堵移动的墙，无声地堵在了小铁门的侧面，全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破门而入的准备。
张卫国自己则屏住呼吸，蹑足潜踪，摸到了另一扇窗户下。
胡同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和寒风掠过屋顶的呜咽。
张铁山凝神听了片刻，对着张卫国和李强，伸出三根手指，又缓缓握成拳——至少三个人！里面有动静！
张卫国眼中寒光一闪，对着李强猛地一点头！
“操你姥姥的！开门！”李强爆吼一声，如同平地惊雷！他不再隐藏，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侧身沉肩，用他那堪比攻城锤的肩膀，狠狠撞向那扇薄薄的绿漆铁皮门！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小铁门连同门框周围的砖屑，被李强这含怒一击撞得轰然向内倒塌！烟尘弥漫！
“不许动！解放军！”张卫国几乎在李强撞门的同时，拔出了腰间枪套里的54式手枪，一个箭步就从破开的门洞冲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汗臭、剩饭馊味和…淡淡的奶腥味！
屋里或坐或站，竟然挤着七八条汉子！
个个穿着臃肿的破棉袄，眼神凶狠，带着亡命徒的戾气！
不过这群人身材矮小，看样子不是黑龙城这边土生土长的人，应该是从南方逃窜过来的罪犯！
因为在黑龙山区域，没有本地人会傻到，或者是没有那么低的道德底线去偷孩子！这要是被抓到，不被活活打死，都属于是上辈子积德！
地上胡乱铺着草席和破棉絮，角落里，一个穿着开裆裤、小脸脏兮兮、哭得眼睛红肿的小男孩，被破布堵着嘴，手脚被麻绳捆着，像个小包裹一样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孩子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极大，泪水糊满了小脸，看到破门而入、穿着军装的张卫国，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更惊恐的“呜呜”声。
“操！条子！”
“妈的！抄家伙！”短暂的死寂后，屋里炸开了锅！那七八个汉子瞬间反应过来，凶相毕露！
离门最近的两个家伙，反应最快，一个抄起倚在墙角的木棍，另一个则从后腰拔出了一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尖刀，嚎叫着就朝刚冲进来、立足未稳的张卫国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