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黑得瘆人，腐叶味儿混着水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老杆子烟袋锅的火星子，在黑暗里像颗鬼眼。
“停！”老杆子嗓子劈了叉，枯手死死攥住张卫国胳膊，劲儿大得硌人。
他烟袋锅虚指脚下：“瞅！”
马灯昏黄的光晕下，湿漉漉的烂泥地上，碗口粗的爬痕一道压一道，密密麻麻，像无数条大蟒刚碾过。
粘稠的液体在凹坑里积成小洼，腥臭扑鼻。
“这…这他娘是啥？”李强嗓子发干，端枪的手有点抖。
老杆子蹲下身，烟袋锅拨开一团裹着粘液的黑泥，露出底下几片巴掌大的鳞甲，边缘泛着铁锈般的暗光。
“不止一头…老的少的…全窝都在这疙瘩踩过盘子！”
他声音像砂纸磨铁，“前头…怕是阎王殿！”
他猛地抬头，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惨白：“撤！麻溜往回蹽！这地界邪性，不是咱仨能趟的浑水！”
“撤个屁！”
李强眼珠子瞪得溜圆，脖子上青筋蹦起。
“大鼻涕白死了？屯子墙白塌了？这瘪犊子记仇！今儿不摁死它，明儿它还来祸害！”
他枪身头狠狠砸进泥里，泥点子溅了老杆子一脸。
张卫国没吭声。
他半跪在地，手指捻起一点粘液，冰凉滑腻。
耳边仿佛还响着墙塌时的哭嚎，孙大鼻涕那声“炸死你个王八犊子”还在炸响。
他抬眼，目光刀子似的剐向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黑暗深处，隐隐传来水流沉闷的回响。
“老杆叔，”张卫国声音不高，却像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咱现在出事了，下回它进屯子，谁挡？”
他“咔嚓”一声给五六半顶上了子弹，黄铜弹壳在灯下闪着幽光。
“枪子儿备足了，”他拍拍沉甸甸的子弹袋，“脚底板抹了雄黄粉。见势不对，听您老的，撒丫子跑！”
老杆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张卫国，又看看梗着脖子的李强，烟袋锅子捏得咔吧响。
半晌，他狠狠啐了口浓痰。
“操！俩犟种！跟上！老子这身老骨头…今儿就押这儿了！”
“一会儿要是他娘的有事，就别顾我这把老骨头，赶紧跑！！”
他佝偻着背，却像根钉子楔进烂泥里，端着那杆老套筒，第一个猫腰钻进更深的黑暗。
脚步轻得像狸猫踩雪。
张卫国紧随其后，厚实的棉胶鞋踩在腐叶上，悄无声息。
小斑瘸着后腿，银白的影子紧贴着他，幽蓝独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低吼。
李强抹了把脸，捡起枪，深一脚浅一脚跟上。
林子里静得吓人，只有水滴“吧嗒”砸在腐叶上的声音，敲得人心慌。
越往里走，腥臊气越重。
压痕和粘液像指路的鬼画符，直通一片黑黢黢的洼地。
洼地中央是个冒着死泡的黑水潭，油绿的浮萍盖满了水面。
“看那儿！”李强压低嗓子，枪口指向水潭边。
岸边烂泥里，赫然印着个碾盘大的爬痕！
边缘的湿泥还往下淌水，显然刚留下不久。
旁边散落着几根惨白的、被啃得精光的猪腿骨。
老杆子脸色更难看了：“这‘龙王’…刚在这儿开过席！”
突然，小斑猛地伏低身子，炸毛低吼。
张卫国瞬间蹲下，枪口抬起！李强也紧张地屏住呼吸。
“哗啦…哗啦…”
水潭深处，传来缓慢而沉重的搅水声，像是有巨大的东西在水底翻身。
墨黑的水面鼓起几个巨大的气泡，“啵”地破裂，腥气更浓了。
老杆子枯手死死按住张卫国肩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水面，微微摇头。
水声停了。死寂重新笼罩洼地，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走！”老杆子用气声嘶吼，枯手指向潭边一条被压倒的灌木丛，“绕过去！别惊了水底的祖宗！”
三人一虎紧贴着洼地边缘的陡坡，像壁虎一样挪动。
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头顶是虬结的树根，每一步都悬着心。
小斑突然停下，鼻翼急促翕动，幽蓝独眼死死盯住陡坡上方一片浓密的藤蔓。喉咙里发出“呜噜噜”的威胁声。
张卫国顺着它的目光看去。藤蔓缝隙里，隐约透出两点绿豆大小的、冰冷的红光！
此时，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是另一条鳄鱼！正趴在陡坡上！
“操…”李强差点咬到舌头，冷汗“唰”地下来了。
那两点红光一动不动，冰冷得瘆人。
老杆子枯手缓缓摸向腰后，那里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攮子，刀柄缠着浸透汗渍的破布条。
“别动…”他嗓子眼挤出声儿，“这玩意眼瞎，它没瞅真亮…慢慢退…”
三人屏住呼吸，一寸寸往后挪。
小斑伏得更低，银白毛发紧贴地面，像块冰冷的石头。
陡坡上藤蔓轻微晃动，两点红光隐没了。
那畜生似乎没发现他们，或者…暂时对他们没兴趣。
刚松半口气，“咔嚓！”李强脚下踩断了一根枯枝！声音在死寂中如同炸雷！
“吼——！”
陡坡上方猛地爆发出一声狂暴的嘶吼！
藤蔓被一股巨力撕开！
一个巨大的、沾满黑泥的狰狞头颅探了出来！黄澄澄的竖瞳瞬间锁定了他们！
“跑！”
老杆子破锣嗓子炸响！
三人一虎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来路没命狂奔！
身后，沉重的爬行声和树木折断的“咔嚓”声紧追不舍！腥风扑背！
“分开！”
张卫国吼着，猛地推了一把李强，“引开它！”
李强会意，端着枪斜刺里冲进一片榛柴棵子，嘴里胡乱吼着：“来呀！王八犊子！爷在这儿呢！”
那巨鳄果然被引动，庞大的身躯碾过灌木，直扑李强！地面都在震颤！
张卫国和老杆子趁机扑进一个低矮的树洞。
小斑守在洞口，对着追兵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树洞里狭窄潮湿，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两人粗重的喘息。
老杆子背靠洞壁，老套筒枪管还在微微颤抖。
“咋整？卫国？”老杆子声音嘶哑，“那犊子…怕是盯上强子了！”
张卫国脸颊紧贴冰冷的洞壁，听着外面巨鳄沉重的爬行声和小斑的咆哮，还有远处李强奔跑和故意制造的声响。他摸出两颗子弹，压进弹仓。
“等它过去。”他声音冷得像冰，“从后头…给它开瓢！”
外面，巨鳄的爬行声和小斑的咆哮声僵持着。
突然，远处传来李强一声变了调的吼叫，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巨鳄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沉重的爬行声立刻转向，朝着李强声音的方向轰隆隆碾去！地面震动越来越远。
“就是现在！”张卫国像猎豹般蹿出树洞！
小斑默契地让开道路。张卫国借着斜坡的冲势，几步就追到巨鳄侧后方！
那畜生庞大的身躯正碾过一片矮树丛，相对柔软的侧腹暴露无遗！
张卫国猛地刹住脚步，半跪在地！
五六半枪托狠狠抵进肩窝！缺口、准星、巨鳄侧腹那随着爬行而收缩鼓胀的鳞甲缝隙——三点瞬间拉成一条灼热的直线！
“砰！”
枪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
弹头带着尖啸，精准地钻进鳞甲缝隙，狠狠楔进皮肉！
“嗷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巨鳄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剧痛让它疯狂地扭动翻滚！
粗壮的尾巴像失控的铁鞭，狠狠抽在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桦树上！
“咔嚓！”桦树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打得好！”
老杆子也从树洞冲出，老套筒“砰”地一声，子弹打在巨鳄翻滚时露出的肚皮上，又添了个血窟窿！
“吼！”
小斑趁势扑上，一口咬住巨鳄疯狂甩动的尾巴根，死命往后拖！锋利的虎牙深深嵌入皮肉！
巨鳄彻底疯了！
剧痛和暴怒让它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它猛地一甩头，挣脱小斑的撕咬，巨大的身躯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粘液，不管不顾地朝着黑水潭的方向，连滚带爬地逃去，血痕拖了一路。
“强子！”张卫国顾不上追，转身就朝李强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狂奔！
老杆子和小斑紧随其后。
冲进一片被压倒的灌木丛，只见李强正龇牙咧嘴地从烂泥坑里往外爬，浑身糊满了黑泥，像刚从灶膛钻出来。
“卫国哥！老杆叔！我没事！就摔了个狗啃泥！”
李强抹了把脸，露出一口白牙，“那王八犊子呢？”
“挂彩跑了！”张铁山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他也循着枪声找来了，肩上扛着老洋炮，呼哧带喘。
“你们仨胆儿真肥！真敢往这阎王殿里钻！”
张卫国看着李强没事，又看看巨鳄逃窜的方向，那血痕消失在黑水潭边的藤蔓里。
他走到潭边，马灯往水里一照。
浑浊的黑水下，隐约可见几个巨大的黑影在缓缓游动，搅动的水流带着血丝。
岸边泥地里，除了刚才那条的血痕，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爪印和拖痕，一直延伸到潭水深处看不见的黑暗里。
老杆子蹲在潭边，烟袋锅的火星映着他凝重的脸：“瞅见没？这他娘不是一窝…这黑水潭子底下…怕是个‘铁背王八’的祖坟！”
他枯手指着水底那些缓慢移动的巨大阴影，声音干涩：“刚才那条…顶多算个打头的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