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两张质感迥异的面孔,覆盖着双庆市不同的区域。清平茶馆所在的老城区,是沉静而内敛的,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温和与疏离;而此刻林清源所在的这片城乡结合部,则是破败而尖锐的,充满了被遗忘的颓丧与无声滋生的危险。
他并非独自前来。
云芷的“巡逻”教导并未停止。今夜,她带着林清源走出了相对熟悉的茶馆周边区域,来到了这片被标记为“玄阴宗活动边缘地带”的更外围区域。目的是让他更直观地感受这个黑暗世界的边界,了解潜在威胁的分布。
两人相隔百米左右,如同两道飘忽的幽灵,在废弃的厂房、杂乱的民居废墟和荒草丛生的空地间无声穿行。云芷在前,气息完全收敛,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林清源在后,努力模仿着她的姿态,运用着这些时日学到的、尚显生涩的敛息技巧,将那过度敏锐的感官尽可能向内收束,只保留对周围环境必要的警戒。
他依旧能听到远处主干道模糊的车流声,能闻到空气中垃圾腐败、小动物排泄物以及某种更深层污秽混合的复杂气味,但这些信息不再像最初那样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内在的修行和持续的练习,让他初步拥有了在感官洪流中维持一丝“自我岛屿”的能力。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独特锋锐与阳刚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攫住了林清源的感知!
这气息……与他自身阴寒的能量属性截然相反!带着一种天然的排斥与压迫感,仿佛冰雪遭遇烈阳!
几乎在同一时间,前方云芷的身影微微一顿,随即以一种近乎瞬移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闪入旁边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的阴影中,并向他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林清源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效仿,身形如猫般敏捷地蹿上身旁一栋稍高些的、废弃居民楼的露天楼梯,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布满碎砖和杂草的楼顶。他伏低身体,将自己完全隐藏在破损的女儿墙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向能量波动传来的方向——正是远处那间他曾“听”到异响的废弃厂房。
他的心跳(能量核心搏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是玄阴宗的僵尸?还是……别的什么?
下一刻,他看到了那道深蓝色的、如同猎豹般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厂房,然后利落地闯入。
紧接着,厂房内传来了僵尸那充满暴戾的嘶吼,以及……一声清越如同龙吟的剑鸣!
即使隔着百米距离,林清源过度敏锐的视觉,依旧勉强捕捉到了厂房内那惨白光柱下发生的一幕——
那个深蓝色劲装的青年,面对僵尸凶猛的扑击,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晃,便以毫厘之差避开。然后,他拔出了那柄剑。
剑出鞘的瞬间,林清源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那剑身上流动的符文微光,感受到了那股被强行拘束、驯化、转化为凌厉风之力量的……尸丹波动!虽然属性被扭曲转化,但那核心的阴煞本源,与他体内的尸丹隐隐有着一丝微弱的、却无法抹除的同源感应!
而更让他浑身冰凉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没有激烈的搏杀,没有力量的碰撞。那个青年道士,只是看似随意地一递、一引剑尖。
“嗤——!”
一道无形的、却带着致命锋锐气息的波动,瞬间掠过僵尸的脖颈!
然后,那颗狰狞的头颅,便如同被切断的提线木偶,无声滑落。
快!太快了!
从闯入到斩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效率与精准。那不仅仅是力量上的碾压,更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和丰富经验的、对战斗节奏的完美掌控。
林清源僵在楼顶,伏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指尖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灵魂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血液的话)。
他见识过云芷的力量,那是深不可测、如同渊海般的强大。但云芷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直接、如此冷酷地展现过杀戮。而眼前这个青年道士,他所展现的,是一种专门为“猎杀”而存在的、体系化的、冰冷无情的毁灭力量!
那柄符剑……竟然是用他们同类的尸丹作为力量源泉!天师府,不仅猎杀他们,更将他们的力量核心视为可以随意利用、改造的“材料”!
一种物伤其类的惊悚感,混合着对那柄符剑致命威力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毫不怀疑,如果刚才站在厂房里的是自己,面对那无形风刃,他的下场绝不会比那只低阶僵尸好多少。他那新生的、引以为傲的力量和速度,在那柄专门克制他们的符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林清源心神剧震,沉浸在那份冰冷的恐惧中时,远处厂房门口,那个刚刚完成猎杀的青年道士,似乎……微微偏了一下头。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光柱,穿透百米夜色,精准无比地扫向了林清源藏身的这栋废弃居民楼!
那一瞬间,林清源感觉自己的呼吸(尽管他并不需要)都停止了!
他猛地将头压得更低,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里,全力收敛着自身所有的气息,连体内能量的流动都近乎凝固。他不敢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看到了他,还是仅仅是一种职业性的警惕扫视。但那种被锁定的、如同被天敌盯上的毛骨悚然感,清晰得让他浑身僵硬。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藏身的位置短暂停留,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冰冷的探寻,仿佛能穿透墙壁的阻隔,看到他这个躲在阴影里的“异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终于,几秒钟后,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移开了,转向了其他地方。远处,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开始处理现场,收取逸散的煞气。
林清源依旧僵伏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看见那道身影彻底融入夜色,消失在远方的建筑群中,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后背,早已被一种冰冷的、非汗液的湿意浸透。额角也有同样的冰冷液体滑落。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重归死寂的厂房方向,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那短暂却震撼的一幕——凌厉的风刃,滑落的头颅,以及最后那道仿佛穿透了百米距离、与他隔空“对视”的冰冷目光。
那不是人类看同类的眼神。那是猎手打量猎物的眼神。是清理工看待垃圾的眼神。
“看到了?”
一个清泠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悄然响起。
云芷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她的目光也望着那个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
林清源缓缓转过头,看向云芷,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淡灰色的瞳孔中,残留着尚未散尽的惊悸。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天师府。”云芷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视清除我们为己任。刚才那个,还只是外勤的普通弟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清源依旧有些颤抖的手上,继续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何一再告诫你,隐藏是第一要务了吗?在他们眼中,我们不是‘人’,甚至不是值得对话的‘敌人’,只是需要被‘净化’的异常存在。暴露,即意味着死亡,或者……成为他们符剑上,一颗新的‘力量源’。”
林清源用力吞咽了一下,那动作带着明显的艰难。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天师府”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那不是遥远的传说,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是行走在黑暗中必须时刻警惕的致命猎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苍白、蕴含着非人力量的手。这双手可以轻易举起沉重的茶柜,但在那柄风行符剑面前,却显得如此脆弱。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混杂了一丝不同于之前绝望的东西——一种对生存规则的、血淋淋的认知,一种必须变得更强、更谨慎、更懂得隐藏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这次隔空的对视,没有言语,没有交锋。但它却在林清源的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远比任何言语训诫都更加深刻的烙印——关于猎手与猎物的界限,关于这个冰冷世界为他们这类存在所设定的、不容逾越的生存法则。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远方那片璀璨而陌生的灯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踏上的,是一条何等狭窄、何等危险的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而桥的两端,都布满了致命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