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城的日子,表面依旧维持着那种混乱而喧嚣的平衡。驼铃、叫卖、赌坊的呼喝、暗巷里的械斗,一切如常。然而,对于嗅觉敏锐的人而言,空气中已然开始弥漫起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如同暴雨来临前闷热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夏明朗所在的这处偏僻小院,仿佛成了风暴眼中短暂平静的核心,但围绕这核心旋转的气流,正变得越来越湍急,带着刺骨的寒意。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王栓子。他如同一条融入沙地的蜥蜴,终日游走在忘忧城最阴暗的角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这些年积累下的、三教九流的关系网,捕捉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这一日,他匆匆从外面回来,脸上惯常的油滑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他甚至没顾得上喝口水,便径直找到正在院中缓慢活动筋骨的夏明朗和一旁擦拭钢刀的赵铁山。
“头儿,铁山哥,情况有点不对。”王栓子压低了声音,语速快而清晰,“城里生面孔多了不少,不是商队,也不是寻常江湖客。”
赵铁山停下动作,浓眉拧起:“怎么说?”
“东市口新开了家皮货店,掌柜的指关节粗大,虎口老茧厚得不像生意人,倒像常年握惯了制式军械。南城赌坊来了几个豪客,出手阔绰,但赌术稀烂,眼神却总往人堆里扫,像是在找什么。还有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卖的玩意儿没几个人买,腿脚却利索得能在城墙上跑个来回。”王栓子一口气说道,眼神锐利,“这些人,行事做派,不像宗门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倒更像……军中出来的探子,而且是精锐。”
夏明朗缓缓收势,站定身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能确定来路吗?”
“八成是‘血滴子’。”王栓子吐出三个字,声音更低了几分。
赵铁山倒吸一口凉气。血滴子,直属皇室,或者说直属于某些皇子私人的精锐密探与行动组织,手段酷烈,行事诡秘,专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他们出现在忘忧城,目标不言而喻。
夏明朗沉默着,目光投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七皇子李泓,果然没有放弃。血滴子的到来,意味着之前的搜捕网正在收紧,忘忧城这片三不管地带,也不再安全。
“医馆附近呢?”他问。
“也有盯梢的了。”王栓子语气沉重,“虽然扮成了乞丐和闲汉,但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很谨慎,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盯着进出的人。墨老大夫那边,我暗示过了,让他近期减少外出看诊,尤其不要接触生人。”
夏明朗点了点头。墨老大夫于他有救命之恩,绝不能牵连。
几乎是同一时间,纪昕云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更确切、也更令人心惊的消息。
她在一处约定好的、极其隐秘的联络点,收到了来自雍京方向的加密传书。薄薄的绢纸上,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字迹在她运功催化下缓缓显现。内容简洁,却字字千钧:
“七殿下震怒,疑云与夏逆关联。着‘血滴’一部,精锐尽出,由副指挥使冯昆亲领,已抵河西。三日内,将入忘忧城,行‘铁篦’之策。望速决断,或……早作切割。”
绢纸在纪昕云指尖无声地化为齑粉。
冯昆!血滴子的副指挥使之一,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绰号“鬼见愁”,最擅长的就是这种拉网式的精细搜查,号称“铁篦梳头,虱子难逃”。他亲自带队,带来的必然是血滴子中最精干的人手。
“铁篦”之策,意味着他们不会像之前的搜查那样流于形式,而是会进行最彻底的地毯式排查,逐街逐巷,逐户清查,任何可疑人员都会被带走严加审讯。以夏明朗目前的状态,以及他们这些人聚集在此的情况,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搜查。
三日!
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三天了。
纪昕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她知道,分别的时刻,被无情地提前了。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夏明朗。不仅如此,她还需要利用自己尚在暗处的身份,尽可能地为他们争取时间,或者……清理掉一些过于明显的痕迹。
是夜,忘忧城的喧嚣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一些敏感的本地势力似乎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约束手下,或是悄然转移着某些见不得光的人和物。
纪昕云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自己的落脚点。她没有直接前往夏明朗的小院,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如同一片落叶般,飘然落入院中。
她的到来,没有惊动守在明处的赵铁山和暗处的王栓子——这是他们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
夏明朗并未入睡,他正于灯下,对着那张简陋的边城地图沉思,似乎在规划着什么。听到窗棂极轻微的响动,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并无意外,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平静。
“血滴子副指挥使冯昆,率精锐已至河西,三日内入城,行‘铁篦’之策。”纪昕云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说出了最核心的情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夏明朗握着地图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褶皱声。冯昆的名字,他听说过。 “铁篦”之策,他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三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眼神锐利如刀,开始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
“我会设法引开一部分外围的视线,清理掉医馆附近过于明显的眼线。”纪昕云快速说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但冯昆亲自带队,瞒不了多久。你们必须尽快决定撤离路线和时机。”
她看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心中那根名为“立场”的刺,再次狠狠扎下。她在做什么?她在帮助朝廷钦犯对抗朝廷最精锐的密探。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可若不做,她无法想象夏明朗落入冯昆手中的下场。
理智与情感,忠诚与私心,在这寂静的夜里,再次将她撕裂。
夏明朗抬起头,看向她,看到了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挣扎。他心中微微一涩,低声道:“多谢。此间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涉险。”
纪昕云猛地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硬邦邦的冷意:“我自有分寸。”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已从窗口消失,融入外面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夏明朗独自站在灯下,良久,才缓缓坐回椅中。桌上的油灯灯焰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窗外,忘忧城的夜,依旧喧嚣,但那喧嚣之下,是正在步步紧逼的、令人窒息的危机。平静的日子,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终于到了破灭的边缘。
风暴前夜,风声鹤唳,人心浮动。留给他们在忘忧城的时间,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而那注定沉重的分别,也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