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的全面南侵,如同燎原的野火,并非只灼烧着拒北关一隅。整个大晋绵长的北疆防线,自西至东,凡有城关处,皆燃起了告急的烽烟,承受着不同部族狂风暴雨般的侵袭。
西线,镇北关。
这里的风沙似乎都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关外是无垠的戈壁与起伏的沙丘,来自北莽西漠的 “血狼部” ,便是在这片严酷土地上磨砺出的恶狼。他们的族长“贪狼”赫连铁,是个脸上带着交叉刀疤、眼神如同饿狼般的汉子,精瘦却充满爆炸性的力量。他从不与守军进行堂堂正正的对决,而是将狼群的战术发挥到极致。
白昼,他们偃旗息鼓,仿佛消失在戈壁之中。一到夜幕降临,或是利用风沙弥漫的恶劣天气,小股精锐的血狼骑兵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关墙之下。他们或用飞爪绳索试图偷袭,或挖掘地道,或专门狙杀落单的巡哨,甚至数次成功摸到关后,试图焚毁粮草。守将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深知其秉性,下令坚壁清野,将关外所有可能藏身之处尽数焚毁,夜间巡逻增加三倍,城头火把彻夜不熄。每一次击退偷袭,都伴随着短促而惨烈的搏杀。关墙之下,双方士卒的尸体交错枕藉,层层堆积,几乎要与墙垛齐平。守军的箭矢、滚木礌石消耗速度惊人,后方补给线压力巨大,将士们眼中布满血丝,神经时刻紧绷,伤亡数字在无声无息间不断攀升。
中线,御蛮关。
相较于其他关隘,此处压力稍轻,但北莽 “黑水部” 的主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势。黑水部战士生于大河之畔,号称“草原上的水手”,水性极佳。他们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出数百名精通水性的死士,口衔芦管,试图悄无声息地泅渡关前那宽阔却已染血的护城河。
然而,坐镇此关的玄同道长灵觉何等敏锐,于静坐中忽感心神不宁,立刻警示杨老将军。杨老将军当机立断,下令将早已备好的火油倾倒入河,随即火箭如雨点般落下!
“轰——!”
整段河面瞬间化作一片燃烧的火海!无数黑水部战士在火焰与浓烟中挣扎、惨叫,如同被投入沸汤的饺子,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恶臭。河水被映得一片通红,漂浮的焦尸堵塞了部分河道。此役,黑水部偷鸡不成蚀把米,精锐死士损失惨重,攻势为之一滞。但御蛮关守军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关内汇聚的武林人士与边军配合愈发娴熟,或小队出击破坏攻城塔,或固守要点斩杀登城敌酋。可长时间的紧绷与连续不断的消耗战,也让每个人脸上都刻满了疲惫,伤兵营内人满为患,哀嚎之声日夜不绝。
东线,雁门关。
关外地势相对开阔,水草丰茂,这正是北莽 “风隼部” 的用武之地。风隼部战士个个是马背上长大的好手,骑术精湛,箭法刁钻。他们如同盘旋在天空的隼鸟,从不轻易与守军硬碰硬。大队骑兵在关外纵横驰骋,扬起漫天尘土,忽而分散,忽而聚合,以密集的骑射不断覆盖城头,消耗守军箭矢与精力。
更令人头痛的是,他们屡次派出速度最快的轻骑,试图绕过关隘,奔袭后方相对脆弱的粮道与村镇。雁门关守将洞察其奸,提前下令后方实行坚壁清野,将百姓与粮草撤入坞堡或后方城池,同时在几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一场场小规模的骑兵遭遇战在关外旷野上爆发,互有胜负。虽然成功挫败了对方断粮的企图,但守军也被迫分散了本就宝贵的兵力,疲于奔命,局势始终处于被动与紧张之中。
每一座关隘都在流血,每一位守军都在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与意志。大晋的北疆防线,如同被无数蚂蚁日夜啃噬的千里堤坝,看似依旧巍然耸立,实则处处暗流汹涌,裂痕隐现,全靠边军将士惊人的韧性、牺牲与那份保家卫国的信念在苦苦支撑。
而处于风暴最核心的拒北关。
自那日南宫恨隔空一剑与顾云帆浩然之气碰撞之后,阿里不哥的主力与拒北关守军,在这座浸透鲜血的雄关之下,已然惨烈对峙、反复拉锯了整整三个月。
关墙之上,原本青黑厚重的墙体,此刻已被干涸发黑的血迹、火油烈焰燎烧的焦痕、以及投石车砸出的坑洼覆盖得一片斑驳陆离。无数断裂的箭簇和变形的枪头深深嵌入砖石的缝隙,如同战争留下的残酷勋章,无声地诉说着这九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疯狂。守城器械损坏了近三成,虽然关内工匠在苏云袖带来的熟练工匠指导下日夜赶工,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但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损耗,尤其是制作复杂的床弩与投石机,关键部件一旦损毁,便极难补充。
粮草方面,得益于江南商会源源不断的输血和朝廷还算及时的调拨,基数尚能维持,不至于让守军饿肚子。但新鲜的蔬菜水果早已是奢望,肉食也多以易于储存的咸肉、肉干为主。伤兵营内,苏云袖带来的大量金疮药和纱布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依旧无法完全遏制因伤势感染和疲惫导致的减员。
汇聚于此的中原武林群雄们,也早已不复初来时的锐气与风采。连番恶战,几乎人人带伤。岳千擎那双曾开碑裂石的“铁掌”,如今在运功时竟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那是内力消耗过巨,经脉隐隐受损的征兆;杜康年腰间的酒葫芦似乎也要喝空,他眼中的血丝与浓烈如实质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简单包扎后便又投入战场,仿佛一具不知疼痛的战斗傀儡;唐影变得更加沉默,气息也愈发飘忽,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城墙的阴影之中,只有在暗器出手的刹那,才会爆发出致命的寒光;就连一直稳坐中军、气度从容的顾云帆山长,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三个月来,他不仅要应对敌方高手的窥伺,更要统筹全局,心力消耗极大。
在这三个月如同炼狱般的磨砺中,林青阳与沈孤雁的修为倒是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生死边缘的搏杀,让他们对自身武学的理解、对内力的精细操控、以及对战场节奏的把握,都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那道大宗师的瓶颈。两人之间的默契也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往往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的意图。林青阳体内那截桃花枝对战场上弥漫的邪异能量感应越发敏锐,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这股支撑“不死士兵”的能量流转,似乎不如战争初期那般顺畅自如,时而会出现细微的“阻塞”感。
北莽一方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烈阳刀”秃发乌孤在一次杀红眼的强行登城战中,被一直隐忍未发的顾云帆抓住破绽,一道凝练的浩然剑气隔空而至,虽被他以巨刀险险挡住,但剑气余波依旧震伤了他的肺腑,令他吐血败退,此后一个多月都未曾再亲自冲锋陷阵。那些作为攻城利器的“不死士兵”折损数量更是惊人,虽然北莽后方仍在持续补充,但无论是补充的速度,还是新投入战场的“不死士兵”,其动作都显得愈发僵硬、迟滞,个体实力似乎也出现了下滑的趋势。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被关上的有心人看在眼里。
这一日,阿里不哥正在他那座奢华而坚固的可汗金帐内,听着麾下将领汇报各处战况与后勤补给情况。当一名心腹密探低声禀报关于腾格里城的最新消息时,这位一直面色阴沉、令人捉摸不透的北莽大汗,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密报言道:大祭司兀突革自祭天台那场惊变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封闭在圣山深处的密殿中,对外宣称闭关,不见任何人。据少数有资格靠近密殿运送“祭品”的萨满战战兢兢地透露,殿内时常传出不似人声的、充满痛苦与暴戾的低吼与咆哮,有时又在深夜爆发出冲天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幽绿光芒,仿佛殿内之主正在与某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进行着殊死的抗争。大祭司似乎与他力量源泉的“长生天”之间的沟通……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阻滞与异动,至今三个月过去,仍未有任何明确的法旨或指令传出。
“与长生天产生异动?力量反噬?呵呵……” 阿里不哥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黄金王座扶手,“枯禅、石破天……你们这两个家伙,临死前燃尽一切的挣扎,倒是给本汗……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忙啊。” 他非但不忧,眼中反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快意与深沉。兀突革那源自青铜鼎与“长生天”的邪异力量,本就让他这位依靠自身武道与权谋登上汗位的大汗心存极大的忌惮与不满,如今这力量似乎根基动摇,若能借此机会……他目光扫过帐下那些依旧对“长生天”充满敬畏的部落首领们,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时值夏末,关外的风已然彻底褪去了酷暑的燥热,带来了塞外特有的、带着草籽与尘土气息的凉意。这风吹拂过原野上无人收拾、已然白化的累累尸骨,吹过锈迹斑斑、折断残破的兵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中盘旋的秃鹫似乎也预感到了更大规模的血肉盛宴,发出更加焦躁而贪婪的鸣叫。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酷暑的余威被这凉风彻底驱散,迎来那凉爽干燥、天高云淡的秋季,便是北莽数十万铁骑发挥最大冲击力,也是大军展开阵型,发动最终决战的绝佳时机。届时,积蓄了三个月力量,或许也解决了内部某些隐患的北莽,必将发起开战以来最疯狂、最猛烈、旨在彻底粉碎防线的一次猛攻。
拒北关内外,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宁静开始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但这绝非和平的安宁,而是暴风雨席卷天地之前,积攒着毁灭性能量的死寂。关墙上,守军利用这宝贵的间歇,拼命地加固着被砸出缺口的垛口,搬运着最后一批从后方艰难运抵的滚木和巨石,工匠们在争分夺秒地修复着所剩不多的弩机。将士们默默地坐在墙根下,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饼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已然卷刃的刀剑,将每一支箭矢的尾羽都整理顺滑,眼神中混杂着麻木、疲惫,以及一种即将迎接最终命运的决然。
关内,气氛同样凝重。百姓们早已习惯了日夜不停的喊杀声,此刻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他们更加不安。父母紧紧搂住孩童,老人倚在门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北方那高耸的关墙。他们知道,决定他们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顾云帆再次召集所有核心人物于帅府。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进入主题,进行最后一次战前推演与部署。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说的沉重与决心。他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血腥风暴,关乎国运,关乎身后千万百姓,亦关乎在场每一个人,乃至整个中原武林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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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海,那座青冥子驻足参悟的孤岛之上。
盘膝坐在最高处一块礁石上的青冥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氤氲而深邃的蓝色光晕,仿佛与脚下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融为了一体。数月来,他对那枚深海珠子的参悟已到了关键处,气息比之当初离开大晋时,更加浩瀚缥缈,已然彻底稳固在天人中期的玄妙境界,对天地能量的感知与调动,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突然,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眸中竟似有蔚蓝色的漩涡一闪而逝,目光如两道穿透虚空的电光,骤然射向远方的海平线。
只见天际尽头,乌云如同泼墨般低垂,几乎与翻涌的墨蓝色海面连接在一起,一场规模巨大的台风正在海天之间疯狂酝酿、积蓄着力量。雷霆如同银蛇在云层中窜动,照亮了那如同山峦般起伏的滔天白浪。而就在那末日般的景象之中,一个庞大无比、散发着浓郁到极致的不祥、怨毒与死寂气息的阴影,正随着风暴那无可抗拒的推进,缓缓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海海岸的方向漂来!
正是他之前在珠子幻象中见过的——那头戴残破王冠、胸口有着巨大空洞的鲛人腐尸!
它比幻象中更加清晰、更加迫近!那庞大腐烂的躯体上,粘连着破碎的鳞片与缠绕的海草,空洞的眼窝中弥漫着足以让生灵癫狂的怨毒与诅咒,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依旧让青冥子这位已然超凡脱俗的天人心头,泛起一丝凛然之意。
“终究……还是避不开,来了。” 青冥子低声自语,平和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天人感应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与层层阻隔,望向了西北方向,那是烽火连天、战事正酣的北疆,是他唯一的徒弟林青阳正在浴血奋战的地方。
“青阳,北地苦寒,烽火淬骨,愿你……能守住本心,平安渡过此劫。” 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些许牵挂的叹息,刚刚出口,便被愈发猛烈的海风吹散,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他长身而起,那枚一直悬浮于他身前、流淌着幽幽蓝光的珠子自动化作一道流光,飞入他宽大的袖袍之中。不再有丝毫犹豫,青冥子的身形微微一晃,便如同融入了周遭的风与光线之中,瞬间消失在嶙峋的礁石之上,只留下身后那愈发汹涌澎湃、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海浪,徒劳地拍打着空寂无人的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