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永恒的血色暮光所笼罩,仿佛恐虐本人正用他那充血的眼球俯瞰着这座垂死的城市。冰封城不再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而是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脓液与恶臭从每一道裂隙中渗出。空气中弥漫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它们扭曲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交响:凡人血液的铁锈味,恶魔硫磺的刺鼻味,以及魔法能量过度释放后留下的、如同烧焦金属般的臭氧味。
城墙早已失去了其作为一道完整防线的意义。数个区段已然坍塌,化为通向城内屠场的血腥斜坡。幸存的黑暗精灵守军,连同李易铭和他的七位王后麾下的精锐,被迫放弃了连贯的防线,转而在城市的各个关键节点、街区和广场上,依托残存的建筑建立起一个个孤立的防御据点。这是一种绝望的战术,如同溺水者抓住任何一根漂浮的木头,却不知潮水正将他们拖向深渊。
每一个据点都是一座被血海包围的孤岛,通讯几乎断绝,支援更是天方夜谭。战士们的英勇毋庸置疑,他们的战斗意志在凯恩的无声庇佑下燃烧到了极致,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由纯粹的憎恨与暴力构成的海洋。
在城市西侧的“寒铁之门”堡垒,冰封城的领主,塞库尔伊尔,正用他那柄符文战斧将一头恐虐犬的头颅劈成两半。滚烫的、散发着硫磺气息的黑血溅满了他的黑钢盔甲,但他毫不在意。他的呼吸粗重如破旧的风箱,每一寸肌肉都在因过度疲劳而尖叫。
“守住!为了纳迦罗斯!为了巫王!”他咆哮着,声音沙哑,却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亲卫队,冰封城最精锐的黑卫,用他们手中的戟组成了一道钢铁与死亡的屏障。然而,这道屏障正在被不断地冲击、削弱、撕裂。放血鬼们迈着怪异而迅捷的步伐,挥舞着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长剑,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多到让任何防御都显得像是一个悲哀的笑话。
阿丽莎·黑刃骑乘着由“不洁者”斯洛特改造后重生的憎恶龙“影牙”,在堡垒上空盘旋。影牙的口中不再是喷吐黑色的暗影烈焰,而是一种混杂着次元石能量的、惨绿色的瘟疫吐息。这股吐息扫过恶魔群,让它们的身躯冒出滋滋作响的浓烟,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然而,这种由鼠人科技与亡灵魔法结合的造物,虽然威力巨大,却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不稳。每一次吐息后,影牙的身体都会剧烈地抽搐,缝合的伤口未愈合处会渗出绿色的脓液。
阿丽莎的“黑檀之爪”骑士们如同黑色的死神,一次次地从空中俯冲,用他们的骑枪和长剑收割着恶魔的生命。但天空同样不是安全的,嗜血的恐虐怒妖像一群嗜腐的秃鹫,尖啸着扑向他们,用利爪撕扯着黑龙的翅膀和骑士的盔甲。
“塞库尔伊尔领主!”阿丽莎在龙背上高喊,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你的侧翼快要崩溃了!向内收缩!退到主塔楼!”
塞库尔伊尔没有回头,他只是将战斧从一个放血鬼的胸膛里拔出,反手又砍翻了另一个。“没有主塔楼了,黑刃女士!”他吼道,“这里就是冰封城的最后一道门!我,塞库尔伊尔,绝不后退!”
他的话语充满了黑暗精灵式的骄傲与固执。然而,骄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头体型远超同类的嗜血者,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堡垒的废墟。它的身躯如同燃烧的黄铜铸就,手中那柄巨大的、滴血的战斧散发着足以让凡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它无视了周围的普通士兵,血红色的双眼径直锁定了塞库尔伊尔。
“凡人……你的颅骨将是献给血神的佳品!”恶魔的语言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塞库尔伊尔发出了一声怒吼,不退反进,迎着那头庞然大物冲了上去。他是一名强大的恐惧领主,一名身经百战的城主,但在此刻,他只是一个渺小的凡人,在挑战一位亚神。
战斧与战斧碰撞,爆发出刺眼的火花。塞库尔伊尔的符文战斧应声而断,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震得向后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残破的墙壁上,盔甲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领主!”他的亲卫们发出绝望的呐喊,试图冲上去救援,却被潮水般的放血鬼淹没。
嗜血者缓缓走到奄奄一息的塞库尔伊尔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它没有立刻下杀手,而是用一种近乎戏谑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就是你的城市?你的骄傲?”恶魔低语道,“看吧,它正在燃烧。听吧,你的子民正在哀嚎。而你,将是最后一个见证者。”
塞库尔伊尔咳出一口血,他试图举起手中的断柄,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透过头盔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守护了一生的城市,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
阿丽莎在空中目睹了这一切,她发疯似地驱使影牙向下俯冲,想要阻止这场屠杀。但数头怒妖死死地缠住了她,用身体和利爪构筑了一道无法突破的空中屏障。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巨大的恶魔战斧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
没有声音,或者说,所有的声音都被那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所掩盖。冰封城的领主,塞库尔伊尔,连同他最后的骄傲,一同化为了城墙上的一滩血肉。
嗜血者抓起那颗还算完整的头颅,高高举起,发出了一声响彻天际的胜利咆哮。寒铁之门堡垒,彻底陷落。阿丽莎的心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西区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
在城市的东侧,一座孤零零的法师塔——守望塔,正承受着同样猛烈的攻击。这里是暮光姐妹奈丝特拉和阿洛涵曾经的死敌,热衷于在末日林地毁林开荒的荒芜守军司令艾夏里昂的最后阵地。这位以傲慢和刻薄着称的黑暗精灵指挥官,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
奈丝特拉与阿洛涵就在不远处的街区作战,她们能清晰地看到那座塔楼的状况。荆棘藤蔓从塔楼的窗户中疯狂地生长出来,缠住那些试图攀爬的恐虐恶魔,但很快就被恶魔们用蛮力或地狱火焰烧毁。毁灭性的法术火球和闪电链从塔顶射出,每一次都能在恶魔群中炸开一片血肉模糊的空地,但空地马上又会被更多的恶魔填满。
“那个老顽固……”阿洛涵喘着粗气,她刚刚释放了一道烈焰风暴,将一条小巷里的恐虐犬烧成了焦炭。“他快撑不住了。”
“我们过不去,”奈丝特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复杂的情绪。她挥动法杖,一道生命之风拂过身边的巫灵战士,治愈了他们身上的伤口。“我们之间被至少三个恶魔军团隔开了。他被孤立了。”
艾夏里昂曾经是她们在纳迦罗斯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他不止一次地烧毁林地、掠夺木精灵奴隶、建设金属矿场,称她们为“来自树林的野蛮姐妹”。然而,在城市即将毁灭的此刻,过往的恩怨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们看到,艾夏里昂亲自出现在了塔顶。他身披华丽的银色战甲,此刻却被鲜血和烟尘弄得污秽不堪。他手中的符文剑柄出镶嵌着一颗巨大的银色水晶,正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他要……做什么?”奈丝特拉喃喃自语。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魔法能量开始在塔顶聚集,那股能量是如此的狂暴,甚至让远处的奈丝特拉和阿洛涵都感到一阵心悸。天空中的血色云层被搅动,形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漩涡。
“他不是法师,但却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强行引导金属之风!”阿洛涵失声喊道,“他疯了!这样会把他自己也撕碎的!”
艾夏里昂当然知道后果。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的士兵和护卫已经全部战死,塔楼的防御法阵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他宁愿以一种壮烈的方式死去,也不愿被那些肮脏的野兽撕成碎片。
“听我最后的命令,北地的杂种们!”艾夏里昂的声音通过魔法扩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东区,声音中带着他一贯的傲慢,但此刻却多了一丝决绝。“以艾夏里昂之名,与我一同……归于金属洪流吧!”
一道粗大的、由纯粹的能量与魔法构成的光柱,从他的符文剑顶端冲天而起,撕裂了血色的云层,然后如同天罚般轰然砸下。光柱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个特定的恶魔,而是整座塔楼的基座。
剧烈的融化金属洪流发生了。
奈丝特拉和阿洛涵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了眼睛。她们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夹杂着金属颗粒和能量碎片席卷而来。当她们再次睁开眼时,那座矗立了数百年的守望塔,已经从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仍在燃烧着的水银深坑。
深坑之中,以及周围数百米的范围内,所有的恐虐恶魔都被彻底气化,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艾夏里昂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为东区的防线争取了宝贵的几分钟喘息时间。
“这个……混蛋……”阿洛涵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为这个死敌的陨落而感到悲伤。
奈丝特拉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片虚无的空地。艾夏里昂的死,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在这样一场战争中,个人的勇武与牺牲,无论多么壮烈,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力。分区域坚守,让英雄的死亡变得毫无意义,只能换来片刻的苟延残喘。
赫莉本的感受比暮光姐妹更加直接和痛苦。在南区的凯恩神殿前,她亲眼目睹了血厅卫士团教官,瓦兰杜伊尔的最后一战。
瓦兰杜伊尔是赫莉本还是哈尔·冈西首领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忠诚部下。他是一个纯粹的凯恩信徒,一个将杀戮视为祷告的狂战士。即使在赫莉本失势之后,他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信仰和忠诚。
此刻,他正带领着残余的几十名血厅卫士,在神殿前的广场上进行着最后的抵抗。这些凯恩的狂热信徒赤裸着上身,身上涂满了复杂的血色符文,他们挥舞着锯齿剑和长鞭,在恶魔群中掀起了一阵阵血腥的旋风。
赫莉本和她的杀戮姐妹们就在神殿的台阶上,她们的防区与瓦兰杜伊尔的防区紧密相连,却又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恶魔的洪流将他们分割开来,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彼此陷入重围。
“为了凯恩之子!为了赫莉本祭祀!”瓦兰杜伊尔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的双剑快得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每一剑都能带走一个恶魔的生命。
但他的勇猛,却吸引来了一个更加恐怖的敌人——一队恐虐颅骨粉碎者。这些骑乘着巨大黄铜猛兽的混沌骑士,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蛮横地冲入了血厅卫士的阵型中。
冲撞,碾压,劈砍。
血厅卫士们引以为傲的武技,在这些重甲骑士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们的锯齿剑砍在混沌盔甲上,只能迸发出一串火星。而颅骨粉碎者的巨斧和长矛,却能轻易地将他们连人带骨地劈开。
瓦兰杜伊尔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的一条手臂已经不自然地扭曲,但他依然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剑,双眼赤红地瞪着将他团团围住的颅骨粉碎者。
“赫莉本祭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神殿的方向嘶吼,“瓦兰杜伊尔……尽忠了!”
为首的颅骨粉碎者首领没有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手中的巨斧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将这位忠诚的教官斩首。那颗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在了赫莉本脚下的台阶前,双眼依然圆睁,充满了不屈的战意。
赫莉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那张熟悉而忠诚的面孔,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和悲痛从心底喷涌而出。她想起了数年来,瓦兰杜伊尔和他的卫队是如何像影子一样守护在她身边,执行她最残酷的命令,分享她最隐秘的荣耀。
如今,他死了。死得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啊啊啊啊——!”
赫莉本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她体内的鲜血魔法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出来。一股血色的冲击波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将周围的几个放血鬼震成了漫天血雾。她的双眼变得和瓦兰杜伊尔一样赤红,充满了纯粹的杀意。
她要复仇。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瓦兰杜伊尔的死,塞库尔伊尔的死,艾夏里昂的死……这些死亡都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他们的战术,错了。错得离谱。
不知过了多久,恶魔的攻势似乎有了一个短暂的停歇。并非它们发了慈悲,而是第一波的攻击已经达到了目的——摧毁了冰封城所有的外围防御据点,将幸存的守军全部压缩到了城市中心最后的几个街区。现在,它们正在重新集结,准备发起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为八位英雄提供了一个喘息和交流的宝贵机会。
他们在一座半塌的钟楼底层聚集,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盔甲上布满了缺口和血污,脸上写满了凝重与悲伤。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都通过各自的方式,目睹了那些英勇却无谓的牺牲。
最终,还是李易铭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都看到了。”他环视着自己的妻子们,目光在她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上一一扫过。“塞库尔伊尔领主战死了,西门失守。艾夏里昂司令自爆了,东区的防线化为乌有。瓦兰杜伊尔教官……也阵亡了,南区神殿岌岌可危。”
他的话像是一把锤子,敲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被分割了。”尤莉卡靠在墙边,她的阴影斗篷上多了几道被恶魔利爪撕开的口子。“我的黯影小队无法在被恶魔完全控制的街区自由穿行,我们失去了机动性,只能被动地防守一个点。这根本不是暗影魔法该有的用法。”
“我的刽子手军团伤亡惨重。”娜莉斯卡的声音冰冷,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颤抖。“在开阔地带,我们是无情的死亡使者。但在这种巷战里,我们被围困,被消耗。死亡魔法的范围和效果都被极大地限制了。”
阿丽莎擦拭着剑上的黑血,冷冷地说道:“空中优势正在丧失。怒妖太多了,它们在用数量消耗我们的骑士。而且,各自为战让我们无法集中力量,去猎杀那些嗜血者一样的高阶恶魔。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个个地敲碎我们的据点。”
哈格林发出了一声冷笑,充满了苦涩:“诅咒?我的诅咒能让一个放血鬼走路摔跤,能让一头恐虐犬发疯咬自己的同伴。但面对成千上万的恶魔,我的诅咒就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颗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看不到。”
“我们无法有效地治疗伤员,”奈丝特拉的眼中满是哀伤,“每一个据点都在流血,而我的生命魔法只能覆盖我们自己身边的人。我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我的毁灭魔法也是一样!”阿洛涵罕见地没有了往日的火爆脾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我可以清空一条街,但下一秒就会有更多的恶魔从两条、三条街涌过来。我的法力不是无限的,这种消耗战,我们输定了。”
赫莉本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她看着李易铭,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杀戮姐妹们渴望鲜血,凯恩赐予我们力量。但这种被动挨打,眼睁睁看着战友被屠杀的战斗,不是凯恩的道!这是懦夫的死法!我们不该这样死去!”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李易铭身上。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们的心脏。
李易铭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中充满了血与火的味道。他站直了身体,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赫莉本说得对。”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誓死守卫冰封城,但我们理解错了‘守卫’的含义。”
他顿了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也为他们所有人共同目睹的惨剧下了定义。
“继续这样分区域坚守,各自为战,等待我们的不会是胜利,甚至不是荣耀的战死。那只是在排队,等着瓦尔基娅挨个点名,然后把我们的头颅一个个砍下来,筑成她的京观。”
“分区域坚守,”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如同纳迦罗斯的冬日寒风,“就是一条通往集体坟墓的死路。”
钟楼外,恶魔的咆哮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狂暴。最后的总攻,即将开始。而钟楼内的八个人,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最黑暗的沉寂之中。他们已经认识到了绝境,现在,他们必须在被这绝境吞噬之前,找到一条全新的、通往生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