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会同意捐肾?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完整的话都问不出来。所有的疑问和话语,在她那双冰冷平静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林意苒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的力度。
“宋先生。”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谈论天气,“器官移植中心的医生应该已经跟你确认过了。我自愿捐献一颗肾脏给你。手术风险知情书我都签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因震惊和病痛而憔悴不堪的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
“另外,这是我拟的一份协议,你看一下。”
她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递给他身边的特助。
特助小心翼翼地接过,放到宋轻舟面前。
宋轻舟手指颤抖地翻开。
不是财产赠与协议,不是复合要求。
白纸黑字,条款清晰而冷酷——
【甲方(林意苒)自愿为乙方(宋轻舟)捐献肾脏。乙方需承诺,在甲方手术后(无论手术成功与否),动用一切资源,确保甲方父母(林氏夫妇)安享晚年,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并提供足以保障他们后半生优渥生活的资金。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打扰甲方及甲方父母往后的生活。】
【甲方与乙方,自此两清,恩断义绝。】
最后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宋轻舟的眼球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两清……恩断义绝?”他喃喃地重复着,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林意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宋轻舟的命,是用钱就能买来的吗?!你以为这样就能……”
“那你要吗?”林意苒平静地打断他,甚至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和嘲讽,“宋轻舟,这颗肾,你要,还是不要?”
“要,就签字。不要,”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我现在就走。”
宋轻舟所有激烈的话语全部堵在了胸口,噎得他脸色由白转青,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要吗?
他怎么能要?
他怎么能用她的一颗肾来换自己的命?尤其在她被他害成这个样子之后!
可他……能不要吗?
透析的痛苦,器官衰竭带来的濒死感,对死亡的恐惧……还有,那份疯狂滋长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弥补她的念头……像无数只手撕扯着他。
他看着她冷静得近乎残忍的脸,终于崩溃地发现,她不是在玩欲擒故纵,不是在赌气。她是真的,用这样一种方式,彻底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用她的一颗肾,买她父母的安稳余生,买和他永不相见。
她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忏悔,不要他的弥补。
她只要和他两清。
巨大的绝望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宋轻舟吞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困兽般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这个骄傲了一辈子、从未低过头的男人,此刻在轮椅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苒苒……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只剩下这一句苍白的道歉,“孩子的事……苏婉的事……平安符……都是我混蛋……我不是人……你原谅我……求你……”
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起来,想靠近她,想像过去那样抓住她,哪怕她恨他打他骂他都可以。
可他太虚弱了,刚一动,就狼狈地跌倒在地。
特助惊呼一声要去扶。
他却猛地推开特助,就那样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林意苒的方向,伸出手。
“苒苒……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我用一辈子补偿你……求你……”
他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尊严尽碎。
追妻火葬场。他曾以为这只是网络上的一句玩笑话。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火葬场烧的是他的心肺,是他的灵魂,是他过去所有有眼无珠的傲慢与偏见。
而林意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眼神里,没有一丝动容。
甚至,在他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她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似乎只是因为吵闹,或者……是身体的不适。
她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胃部。
那里,癌细胞正在疯狂地吞噬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时间,真的不多了。
(五)
宋轻舟最终还是签了字。
用颤抖的、几乎无法握笔的手。
在林意苒那份冷酷的“两清”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能不签。
死亡的阴影,求生的本能,以及那丝卑劣的、想着只要活下去就还有机会弥补她的念头,战胜了他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骄傲。
签完字,笔从他指间滑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瘫在轮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林意苒。
林意苒仔细地将协议收好,放进包里。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
然后,她站起身。
“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这期间,我需要静养,请不要打扰我。”
她说完,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没有再多看宋轻舟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苒苒!”
宋轻舟猛地回神,嘶声喊道。
林意苒的脚步停在门口。
“你……”他看着她瘦削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来一种灭顶的恐慌,“你……恨我吗?”
问出这句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意苒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宋轻舟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更像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她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宋轻舟,恨一个人,太累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恨你了。”
门轻轻合上。
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他通往救赎的唯一路径。
宋轻舟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说不恨了。
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连恨这种情绪,对他,她都吝于给予了。
他在她心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连仇人都算不上。
只是一个即将被她用一颗肾脏彻底买断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三天后。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
林意苒和宋轻舟分别被推进了相邻的手术室。
麻醉剂缓缓推入静脉。
林意苒看着头顶明晃晃的无影灯,意识逐渐模糊。
胃部的剧痛终于远离了她。
真好。
终于……要结束了。
她缓缓闭上眼,嘴角似乎极轻地、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一个终于得到解脱的、疲惫至极的孩子。
另一边,宋轻舟在陷入昏迷前,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却是林意苒最后看他那一眼。
平静,空洞,释然。
还有她说的那句话。
“我已经没有力气恨你了。”
不对……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个可怕的、模糊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过他即将被麻醉的大脑!
她那样恨他,为什么愿意捐肾?仅仅是为了她父母?
她那样恨他,为什么在签下那样绝情的协议后,眼神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疲惫和……解脱?
她那样恨他,为什么……会瘦成那样?脸色会苍白成那样?
她最后那句话……没有力气恨了……
一个健康的人,怎么会没有力气恨?
除非……
除非她……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同巨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想挣扎着醒来!想大声喊停手术!想去问清楚!
可是,麻醉药效已经彻底发作。
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只留下那个可怕的、未成形的猜想,像一个毒瘤,深深种在了他的心底。
手术很成功。
肾脏移植非常顺利。
宋轻舟在特护病房醒来后,第一感觉是身体里那种沉重的、濒死的窒息感消失了。虽然手术伤口疼痛,但一种久违的、生命的活力,正在慢慢回到他体内。
他的命,保住了。
用林意苒的一颗肾。
然而,预期的狂喜和轻松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和恐慌。
那个可怕的猜想,在他醒来后,疯狂地滋长。
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挣扎着想要下床,声音嘶哑地厉声质问:“她呢?!林意苒呢?!她在哪个病房?!带我去见她!”
主治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奇怪和……躲闪。
“宋先生,您刚做完手术,不能激动,需要静养……捐献者术后也需要休息,您暂时不方便探视……”
“放屁!”宋轻舟双目赤红,情绪彻底失控,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血珠瞬间涌了出来,“我现在就要见她!立刻!马上!带我去!否则我拆了你们医院!”
他状若疯癫,吓得护士连连后退。
最终,在宋轻舟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威胁下,主治医生脸色发白,艰难地开口:“宋先生……林小姐她……她昨天凌晨,已经办理出院手续了……”
“出院?!”宋轻舟猛地愣住,随即暴怒,“她刚做完捐肾手术!怎么可能出院?!你们医院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她走?!”
“是林小姐强烈要求的……她签了免责协议……我们……我们没办法……”医生额头上冒出冷汗。
“她去了哪儿?!”宋轻舟的心跳得又快又乱,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不……不知道……林小姐没说……”
“查!给我查!立刻把她找出来!”宋轻舟对着特助疯狂咆哮,伤口因为激动而崩裂,洁白的纱布上渗出血迹,他却毫无所觉。
很快,特助带来了消息。
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惊骇。
“宋总……查到了……林小姐她……她并没有回租住的地方……而是……而是直接去了……市郊的安宁疗养院……”
“安宁疗养院?”宋轻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去那里干什么?做术后康复吗?”那种疗养院,更像是……
一个可怕的名词瞬间击中了宋轻舟!
晚期癌症患者姑息治疗和临终关怀!
轰——!!!
仿佛整个世界在宋轻舟面前彻底崩塌!
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了起来!
她急剧的消瘦!她异常的脸色!她总是按压胃部!她说的“没有力气”!她那么痛快地同意捐肾!她急着要那笔保障父母生活的钱!她签下那份绝情的协议!她刚做完手术就急着出院!
原来……原来……
根本不是什么捐肾救他!
那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用她的命换她父母安稳的、彻头彻尾的交易!
也是她对他最后的、最残忍的报复!
她用她残破身体里唯一还有用的器官,买断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然后,独自一人,悄悄地、安静地,等待死亡!
“噗——!”
急火攻心,加上手术创伤,宋轻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宋总!宋总!”
“医生!快!病人昏迷了!”
病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昏迷前,宋轻舟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的、血淋淋的念头——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一无所有。
他用尽手段,终于将她逼到了绝路。
而她,用最惨烈的方式,给了他最后一击。
余生孤寂。
这是他早就写好的结局。
(六)
宋轻舟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梦里,全是林意苒。穿着那件被泼了红酒的旧裙子,站在悬崖边,举着那个破碎的平安符,对他轻轻地说:“宋轻舟,我不爱你了。”
然后,像一片枯叶,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猛地坐起,胸腔里那颗属于她的肾脏,此刻正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楚。
“苒苒……”他捂住胸口,嘶哑地低唤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只有VIp病房里冰冷的仪器滴答声。
距离手术已经过去一周。他身体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新的肾脏在他体内工作得很好。
可他的心,早就烂掉了,空掉了。
他发疯一样地寻找林意苒。
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
最终,在郊区那家偏僻的安宁疗养院,找到了她的踪迹。
当他不顾一切地冲进那间充斥着死亡和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时,看到的,只是一张空荡荡的、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病床。
一个护士正在更换床单。
“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位林小姐呢?”宋轻舟冲上去,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底是骇人的猩红。
护士被他的样子吓到,结结巴巴地说:“林……林小姐她……昨天下午……已经……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
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心脏。
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冻结。
“这是……林小姐临走前,委托我们交给您的……”护士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熟悉的、边角已经磨损的旧挎包。
是林意苒一直背着的那个包。
宋轻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不敢去接。
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的包。
里面,没有多少东西。
一份折叠起来的、他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上面还放着那个已经干瘪发硬、依旧破碎的平安符。
一份她的胃癌晚期诊断书,时间远在离婚之前。
还有……一个小小的、款式老旧的录音笔。
宋轻舟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只录音笔。
他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里面传来林意苒极其虚弱、气息游离,却异常平静的声音。
【宋轻舟,当你听到这个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别难过,对我来说,是解脱。】
【胃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没告诉你,没必要。离婚前吐的那口血,不是气的,是病灶破了。真好,还能顺便用来让你签个字。】
【孩子的事,是真的。没骗你。他来过,又走了。大概是不想认你这个爸爸吧。】
【捐肾给你,不是因为原谅,更不是因为还有感情。只是刚好匹配,刚好我需要一笔钱确保我父母晚年无忧,而宋先生你,恰好看得起起。一场交易而已,银货两讫,你很划算。】
【不用觉得愧疚,不用赎罪。我不需要了。】
【好好活着吧,用我的肾,长命百岁。】
【记得你签过的协议,保我父母安泰。你若违约,我做鬼……大概也没力气来找你。所以,凭良心吧。】
【最后,宋轻舟……】
录音在这里停顿了很久,久到宋轻舟以为已经结束了,只有他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
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是叹息,带着一丝彻底释然的疲惫。
【好好保重。】
【再也不见。】
啪嗒。
录音播放完毕。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宋轻舟握着那只录音笔,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冰冷的录音笔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压抑的、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他输了。
输掉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
输掉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输掉了余生所有的光和热。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惩罚了他。
她不要他赎罪,不要他愧疚。
她只要他活着。
带着她的器官,永远记住她是如何被他逼到绝路,如何在他重获新生的喜悦中,独自走向死亡。
余生漫漫。
孤寂永随。
(尾声)
三年后。
宋氏集团更上一层楼,权势滔天。
宋轻舟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阴郁冷戾。他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他将林意苒的父母接来身边,如同亲生父母般奉养,事必躬亲,无微不至。两位老人至今不知道女儿去世的真相,只当她是出国后意外病故。宋轻舟在他们面前,永远是克制而恭敬的,只是每次离开时,背影都显得格外佝偻疲惫。
他胸口靠近肾脏的位置,纹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平安符图案。下面是一行细小的日期——他们离婚的那天,也是她确诊的那天。
每年到了林意苒的忌日,他都会消失几天。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去了那个他们曾经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别墅。
如今那里空荡荡的,保持着林意苒离开时的样子。客厅的茶几上,依旧放着那份离婚协议和那个破碎的平安符,落满了灰尘。
他坐在冰冷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窗外四季更迭。
胃部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他熟练地掏出药瓶,倒出几片止痛药,干咽下去。
这毛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查不出原因,时好时坏,如同跗骨之蛆。
医生说,可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躯体化症状。
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依旧俊朗却写满孤寂和疲惫的脸上。
暖意融融。
他却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仿佛余生,都将困在那年夏天,她转身离开时,带走的最后一点温度里。
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