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梧桐里的叶片开始泛黄。丞相每月定期的造访依旧,只是细心之人能察觉,那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清隽的面容似乎也清减了些许。太医署的院判悄悄来过两次,诊脉后只说是“秋燥劳心,需静养”,开了些清心去火的方子。
听雪轩内,琴音依旧淙淙。柳依依素手调弦,一曲《秋塞吟》萧瑟苍凉,与窗外渐起的秋风相应和。
“依依的琴艺,愈发进益了。”丞相呷了一口庐山云雾,声音比往日略显低沉,“只是这曲子……未免太过悲凉。”
柳依依抬眼,眸中漾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大人近日似乎清减了,可是朝务繁忙?妾身这曲子,倒是勾得大人伤怀了,是妾身的不是。”
丞相摆摆手,唇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无妨。只是……入秋后,脾胃总有些不适,夜里也睡得不安稳。”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倒是内子,近日送来的汤羹很是妥帖,用了倒觉得舒畅些。”
柳依依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婉如初:“夫人手艺精湛,又深知大人喜好,自然是最妥帖的。”
她想起昨日送入府中的那盅精心熬制的“杏仁雪蛤羹”,而苏小婉今日送去的,正是与之相克的“猪肉荠菜丸”。杏仁与猪肉,同食易致腹痛。这位丞相大人所谓的“舒畅”,不过是饮鸩止渴的错觉。
岑卿坐在柜台后,看似在核对账目,耳朵却捕捉着店内每一缕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相爷前日在朝会上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圣上还特意关怀了几句。”
“可不是,我有个远房表亲在相府当差,说相爷书房夜里的灯,熄得比以往早了些……”
“唉,国之柱石,可要保重身体啊……”
议论声细碎,却清晰地勾勒出丞相健康状况下滑的轨迹。岑卿面色平静,笔下账目清晰,唯有在无人注意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计划正在稳步推进,苏小婉在府内执行得精准无误,而柳依依在外围的铺垫也天衣无缝。
然而,风险并非没有。
这日午后,一位不速之客踏入了“岑记”。来人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刀,穿着寻常的青布长衫,腰间却挂着一块内廷侍卫的腰牌。他是丞相的心腹侍卫统领,姓赵。
赵统领并未用餐,锐利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岑卿身上。
“这位便是岑东家?”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迫感。
岑卿放下账本,从容起身:“正是,大人有何指教?”
“听闻贵店的五香豆干风味独特,连相爷都赞不绝口。”赵统领走近几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柜台旁摆放的几样小吃,“不知东家可还做些别的点心?相爷近日胃口不佳,夫人命我等在外寻些清爽开胃的。”
岑卿心中警铃微作。这是在试探?还是苏小婉那边遇到了麻烦,需要传递新的信息?
她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承蒙相爷和夫人看得起。小店除了豆干,近日新制了些山楂茯苓糕,酸甜开胃,最是健脾消食。若是夫人不嫌弃,可带些回去尝尝。”
山楂茯苓糕,茯苓与之前用过的蜂蜜、某些海味皆有小忌。她在试探这位赵统领的反应,也在给苏小婉传递一个新的选项。
赵统领盯着那糕点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岑卿,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有心了。”他并未取糕点,只淡淡道,“相爷的饮食,自有府中规制。某只是随口一问,东家不必费心。”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沉稳,留下店内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打烊后,岑卿将赵统领来访之事告知柳依依。
“他在怀疑?”柳依依蹙眉。
“未必是怀疑我们,更像是例行排查。”岑卿分析道,“丞相身体不适,他身边的心腹自然会更加警觉。任何接近丞相的人与物,都会受到更严格的审视。他今日来,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或许只是谨慎起见。”
“那山楂茯苓糕……”
“无妨。他若真取了,反而麻烦。他没取,说明他目前并未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我们的食物上,或者,他暂时没看出问题。”岑卿沉吟道,“但这是个信号,告诉我们必须更加小心。下一次你入府,需格外留意府内动向,尤其是这位赵统领。”
柳依依点头:“我明白。苏夫人那边……”
“照旧。”岑卿语气坚定,“计划不能停。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苏夫人在府内,比我们更清楚风险。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必有她的考量和对策。”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京城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她们是网上小心翼翼爬行的蜘蛛,而丞相,则是那只被她们悄然缠绕的飞蛾。赵统领的出现,像一阵风,吹动了蛛丝,带来了不安的震颤。
但网,已经织成,猎物也已入彀。此刻退缩,前功尽弃。
“下一次,”岑卿转过身,目光如寒星,“你带‘陈皮红豆沙’去。”陈皮理气,红豆健脾,看似温补,却与某些药物同用可能影响药效。她们需要让丞相的“病情”更加合理,更加……无迹可寻。
柳依依记下,轻声道:“这网,该收一收了吗?”
“不,”岑卿摇头,声音冰冷,“让丝缠得更紧些,让他陷得更深些。还未到收网的时候。”
秋风掠过屋檐,带来远方模糊的梆子声。夜色中的“岑记”,静默如常,唯有后院里那盏孤灯,映照着两个女子坚定不移的身影,以及那张在黑暗中越收越紧的无形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