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喉间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每个字都带着隐忍的刺,明明是认错的话,却像是裹着冰碴子,连空气都冻的发紧,他声音却刻意压得平稳说道:“祖母,您心疼孙儿,是孙儿不孝……”
不等杨老夫人话音刚落,杨六郎刻意避开“年纪和成婚”等字眼,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和不耐,脸上堆满热络的笑意,语速极快的抛出新的话题他朗声道:“祖母,我这次出去历练,可大开眼界,瞧见好多新鲜事,好玩的,稀奇的都有,我慢慢讲给您听。”
杨老夫人几次抬手想要插话,干瘦的手指悬在半空,她刚要开口,就被杨六郎一句“祖母,您且听我娓娓道来”,给堵了回去。
只见杨六郎双目炯炯有神,忽而压低声音,学着商贩的吆喝声,忽而踮脚比划着江湖艺人的绝活,连那山间野花如何在晨露中绽放,都会被他说“露珠犹缀野花迷”。
刚开始杨老夫人还板着脸,满心盘算着怎么把话头扯回婚事上,可随着杨六郎讲的绘声绘色,从仓颉庙古朴厚重,文化底蕴深厚;说到林皋湖碧波荡漾,湖光山色醉人;从白水的河北辣子汤,香辣浓郁;说到尧和豆腐瓢,嫩滑爽口;还有白水锅盔酥脆耐嚼;圆油糕香甜软糯;荞面饸饹筋道爽滑;令人回味无穷。
一桩桩平凡见闻,被杨六郎添油加醋,竟比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还要精彩纷呈。不知不觉间,杨老夫人眼中透出好奇与向往,先前催婚的话,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话音刚落,见祖母正沉浸在刚才的话语里,她眼神微微放空,杨六郎深知此刻正是离开的良机,再耽搁片刻,他心中翻涌的怒火,恐怕留言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拱手躬身,礼数周全的告退。
当迈出福寿院门槛的霎那间,杨六郎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了半分,他仿佛逃离了令人窒息的地狱,生怕晚一步,就会被灼人的怒火吞噬。
杨六郎离去许久,杨老夫人方才如梦初醒,愣怔片刻后,她眼底腾起两簇怒火,猛然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摔向青砖地面,瓷片迸裂的脆响,惊得鸟雀扑棱棱乱飞,褐色茶水在青砖地面上,晕开一片狼藉。
杨老夫人气得直哆嗦,她破口大骂道:“有其母必有其子,向晚那个狐狸精生的儿子,没一个省心的,我早该听娘家人的话,让我儿子娶娘家侄女,哪会养出这般忤逆不孝的孙子。悔不当初,我就该拼了老命,也不让向晚进杨家的门,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杨老夫人越想越心中怒火中烧,她精心保养的容貌,因为生气而彻底变形。想当年,身为安槐国首富家主母,年轻时,云清花容月貌,即便岁月在她眼角眉梢,刻下细纹,仍旧难掩几分端庄风韵。
此刻云清双眸圆瞪,华贵的头饰,随着剧烈动作,微微晃动,那张曾被众人夸赞的脸颊,如今她狰狞面容,犹如故事里凶巴巴的老巫婆,再寻不见半分风采。
丫鬟和小厮们都缩在角落里,他们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此刻能把耳朵堵上。平日里杨老夫人稍有不顺心,就会责骂和惩罚他们,他们每日战战兢兢,生怕犯一点错。
杨夫人执掌府中大小事务,每月的月银,吃食和衣裳都攥在她手里,平日里若是不讨好夫人,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两方人都得罪不起,丫鬟和小厮们只能僵着身子,低眉顺眼,祈祷着这场风波要死过去,自己千万不要被牵连,生怕自己成了,杨老夫人迁怒的下一个对象。
瞧着杨六郎眉头紧锁,连素来沉稳的眼底,都翻涌着怒意,阿劲连忙压低声音,劝慰道:“少爷,您消消气,杨老夫人虽然急着催婚,可府里的规矩您还不清楚,您的终身大事,总得杨老爷和杨夫人拍板,他们最是疼爱您,断不会顺着杨老夫人的意,她再怎么心急,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真要越过杨老爷和杨夫人操办婚事,那可难如登天。”
阿劲垂眸敛去眼底的了然,他心中早已把府中的局势,看得很清楚,虽然杨老夫人催婚阵仗吓人,在他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
平日里杨夫人将少爷视作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谁敢动少爷的婚事,她铁定拼命拦下来,那一股子护犊子的狠劲,连杨老夫人都要忌惮三分。
更别提杨老爷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他心中自有一杆秤,这些年少爷的志向和喜好,他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为了杨老夫人的几句话,就草草决定儿子的终身大事。只要杨老爷和杨夫人立场坚定,杨老夫人再怎么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婚事断然不会由着杨老夫人胡来。
杨六郎眉宇间被一层阴霾所笼罩,透露出无尽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他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仿佛这笑容中,蕴含着他无法言说的无奈,他缓缓地开口道:“阿劲啊,你不了解我的祖母,她性子一旦执拗起来,就算是十头牛也难以拉得回来,想当年,祖母和祖父因为云家的事发生争执,这一闹便是数几十年之久。即使祖父已经离世,祖母的脾气也丝毫没有收敛半分。”
杨六郎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惊慌与无奈交织在一起,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叹息,仿佛这声叹息能够稍稍缓解他内心的烦闷。
祖母对于帮衬娘家的执念,就如同深深烙印在她骨髓里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祖父曾经用尽一生的柔情去规劝她,哪怕杨家因为帮助云家而遭受巨大的损失,祖母依然不为所动。
祖母的执拗,如同寒铁一般冷酷,又像磐石一样坚硬,无论怎样的劝说和劝阻,都无法撼动她帮助娘家的决心。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