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房间里,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如晦浑身猛地一僵,撑在床沿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褥子里。她垂着头,浓密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
担心?
她当然担心念雪。那是她的命。
可他问的,不仅仅是念雪。他那句“你也担心她”,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试图打破他们之间那堵无形高墙的笨拙尝试。
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对话,竟然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始。沈如晦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长期的沉默和自我封闭,让她几乎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尤其是与他。
顾长钧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抱着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父母的念雪。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耐心和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期待。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沈如晦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单音:
这声“嗯”轻若蚊蚋,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房间里凝固的空气!
顾长钧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抱着念雪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他看着她依旧低垂的头,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和一丝微弱狂喜的复杂洪流。
她回应了。
她终于……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吓到她。他抱着念雪,又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距离床榻更近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别怕,”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缓,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只是做了个梦,已经没事了。”
这话,像是在安抚念雪,更像是在对沈如晦说。
沈如晦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流淌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正在缓慢融化的气息。
顾长钧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积压太久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疑问与痛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带着血丝:
“那本笔记……你看了,是吗?”
这句话问出,他清晰地看到,沈如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曾经盈满秋水、后来只剩下冰冷与死寂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震惊、慌乱,以及一种被戳破心事的、无处遁形的仓皇。还有……一丝迅速积聚起来的、熟悉的抗拒与戒备。
顾长钧的心狠狠一沉。他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他应该给她更多时间。
就在他以为她会再次缩回那个冰冷的壳里,甚至可能爆发更激烈的情绪时,沈如晦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沙哑、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了……又如何?”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让她备受煎熬的问题,“那些……是真的吗?”
她问的是笔记上的内容。问的是他当年的“不敢妄动”,问的是他身处“强敌环伺”的困境,问的是他那句“此生之憾,百死莫赎”……
她在向他求证。
求证那段被她单一恨意所覆盖的、可能更加复杂的过往真相。
顾长钧迎着她那充满了挣扎与探寻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敷衍。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目光坦诚而沉重,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痛楚,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字字……皆真。”
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沈如晦的心上。
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悔与沉重,看着他因为紧绷而显得更加冷硬的下颌线条,一直强撑着的、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壁垒,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内外交加的压力,轰然倒塌了一角!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不是以往那种绝望的、冰冷的泪,而是混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滚烫的液体,汹涌地漫过她苍白的脸颊。
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模样,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耸动着。
顾长钧看着她哭泣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怜惜与痛楚。他知道,这不是原谅。这只是长久冰封的心,在接触到一丝真相的温度后,本能的情感宣泄。
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抱着女儿,站在原地,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守望着她那场迟来了太久的、混合着恨与惑的雨。
哑口初开,回溯的却是沉重如铁的前尘。
这场对话,撕开了血淋淋的旧伤,却也仿佛,让那淤积太久的脓血,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长夜依旧漫漫,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