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决绝的饮鸩之后,时间在帅府的主卧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凝滞不前。沈如晦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被安置在那张象征着顾长钧绝对权势的雕花拔步床上。她的生命体征在无数珍贵药材的强行吊续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像风中残烛,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却又顽强地、无声地持续着那微弱的呼吸。
她大多时候是昏睡的。即便醒来,也长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空洞的目光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或是紧闭双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她不再抗拒服药,也不再排斥医生的诊治,那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比激烈的反抗更让顾长钧感到心惊。
他日夜守在她的床前,处理军务的书案也被搬到了外间。往日里杀伐决断、令行禁止的江北少帅,此刻却像个最普通的、忧心忡忡的家属,所有的注意力都系于床上那抹随时可能消散的生机。他变得异常沉默,眼底沉积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深刻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
他试过很多方法。轻声唤她的名字,讲述外面发生的、他认为她或许会感兴趣的琐事,甚至笨拙地念诵她年少时喜欢的诗词。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她像是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一个无形的壳里,拒绝与这个世界,尤其是与他,产生任何关联。
身体的亲密接触更是成了禁忌。有一次,他见她睡得不安稳,额角渗出冷汗,下意识想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拭。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皮肤,她原本平稳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连在睡梦中都在本能地排斥他的靠近。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僵在原地,看着她因惊惧而微微蜷缩的身体,心脏如同被冰锥刺穿,冷得发痛。
他终于明白,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再难挽回。他亲手在她心里筑起的高墙,如今已坚不可摧,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这日,史密斯医生诊脉后,面色凝重地对顾长钧低语:“顾先生,沈小姐身体底子损伤太甚,尤其是心脉,需长期静养,切忌任何情绪波动。她如今……求生意志薄弱,这是最棘手的问题。药物只能续命,若心火熄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求生意志薄弱……
顾长钧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挥退医生,独自坐在床边的圈椅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如晦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她连活下去,都不愿意了吗?
就因为……他?
一股混杂着恐慌、悔恨与不甘的剧烈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不能接受!他绝不允许她就此凋零!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摇篮里熟睡的念雪。小家伙似乎梦到了什么,咂了咂嘴,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甜甜的笑容。那纯净的笑容,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痛了顾长钧的眼睛。
是了。
他们之间,还有念雪。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他站起身,走到摇篮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女儿抱了起来。念雪被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并没有哭闹,只是依赖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顾长钧抱着女儿,一步步走到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念雪轻轻放在沈如晦的枕边。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熟悉的气息,扭动着小身子,朝着沈如晦的方向靠去,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沈如晦散落在枕畔的一缕乌发,嘴里发出含糊的、依赖的呓语:“娘……亲……”
一直如同石雕般毫无反应的沈如晦,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顾长钧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
只见她那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开始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紧闭的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没入鬓发之中。
她没有睁眼,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但那一滴泪,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顾长钧心中那扇被绝望封死的门!
她还有感觉!
她还能为女儿流泪!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激流瞬间席卷了他!他几乎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擦拭她那滴冰冷的泪,去将她连同女儿一起紧紧拥入怀中!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微弱的情感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枕边相依的母女,看着沈如晦那紧闭双眼却依旧流泪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用女儿作为牵绊,维系她一线生机,这手段何其卑劣,又何其无奈。
但他别无选择。
残喘如丝,缚住的不止是她的生命,更是他早已沉沦、无法自拔的心。这座以爱为名、由恨构筑的心牢,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看到一丝真正解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