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雪彻底痊愈,被挪回了沈如晦居住的、重新精心布置过的房间。暖阁里紧张的医疗气息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特有的奶香和安宁。小家伙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病痛,变得愈发活泼爱笑,咿呀学语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成了这冰冷帅府里最动听的乐章。
沈如晦的生活重心,也完全围绕着女儿。她亲自哺乳,陪她玩耍,教她认物,日子仿佛被拉长,填充得满满当当。顾长钧送来的那些滋补品依旧每日不断,她也依旧沉默接受,只是不再像最初那般带着明显的抗拒,仿佛那只是房间里一件理所当然的陈设。
顾长钧出现在这个院落的频率,并未因念雪的康复而减少,反而更加固定。他通常在傍晚时分过来,那时念雪刚睡醒午觉,精神最好。他不会靠得太近,大多时候是坐在离摇篮几步远的梨花木圈椅里,手里拿着一份军报或是闲书,目光却时常越过纸页,落在那个趴在地毯上、努力练习抬头的女儿身上,或是那个坐在窗边、低头为女儿缝制小衣的安静身影上。
他们之间依旧很少交谈。偶尔,他会就念雪的一些情况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比如:“她今日吃得似乎比昨日多了些?” 或是:“天气转暖,该给她添置些轻薄的衣衫了。”
沈如晦大多只是简短地“嗯”一声,或者点点头,算是回应。有时,连这样的回应都没有,只是手上的针线活略微停顿一下,表示她听到了。
这种近乎凝滞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过往汹涌的暗流之上。顾长钧似乎满足于这样的状态,他不急不躁,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守着这片他渴望已久的宁静。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念雪在地毯上玩着一个五彩的布艺摇铃,咯咯笑个不停。沈如晦坐在一旁,手中是一件即将完工的粉色小肚兜,上面绣着精致的莲藕图案,寓意“连生贵子”,是她对女儿最朴素美好的祝愿。
顾长钧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手中并非往日熟悉的军报或书籍,而是一份刚刚送达的、用火漆封着的密函。他拆开看了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随即又很快松开,将密函随手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目光重新投向地毯上嬉笑的女儿,只是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沈如晦并未留意他的异样,她的全部心神都在手中的针线和女儿的笑声里。直到念雪玩累了,摇铃从她胖乎乎的小手中脱落,滚到了顾长钧的脚边。
小家伙看着不远处的玩具,咿呀叫着,伸出小手,努力地朝着那个方向蠕动。
沈如晦放下手中的活计,正准备起身去捡,却见顾长钧已经先一步弯下腰,拾起了那个摇铃。
他没有立刻还给念雪,而是拿在手中,目光落在摇铃上那几个色彩鲜艳、铸造精巧的小铃铛上,似乎有些出神。暖色的夕阳勾勒出他深邃的侧脸轮廓,竟显出几分平日里罕见的、带着沉思的柔和。
他保持着那个弯腰拾物的姿势,没有看沈如晦,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说给她听,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谈论天气般的随意:
“南边……近来不太平。几个码头都加强了盘查,水路比以往要慢上许多。”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摇铃,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吸引了念雪的注意力,小家伙立刻又咯咯地笑起来。“若是要走陆路,往津门方向,关卡倒是松些,只是沿途颠簸,带着孩子……终究是辛苦。”
他的话语到此为止,没有再继续。他将摇铃递还给急切伸手的念雪,然后直起身,重新坐回椅子里,拿起那份密函,目光重新落回纸面,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及了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然而,沈如晦拿着针线的手,却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僵住了!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被绣花针扎破了。她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个坐在光影交界处、神色平静如常的男人。
他是什么意思?!
南边水路盘查加强?陆路往津门关卡松懈?
他是在……告诉她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知道了?他知道她从未放弃过离开的念头?所以他这是在……试探?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肚兜,柔软的丝绸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她努力想从顾长钧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但他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文件,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泄露。
房间里,只剩下念雪摆弄摇铃发出的、单调而清脆的“叮咚”声,以及她自己那如擂鼓般、几乎无法掩饰的心跳声。
方才那片刻的、虚假的安宁,被这看似随意、实则惊心动魄的几句话,彻底击得粉碎。沈如晦忽然意识到,她从未真正脱离过他的掌控。她就像这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而执棋的人,始终是他。
他看似退让,看似沉默,实则洞悉一切。他给她划下了一个无形的圈子,圈内有暂时的安稳,有女儿的欢笑,而圈外,是他早已布下的、她无法逾越的天罗地网。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她。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将指尖渗出的血珠悄悄蹭在未完工的肚兜内侧,留下一个不规则的、暗红色的印记。
这场无声的棋局,他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而她,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