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砂场早就废了,巨大的钢铁骨架锈成了铁红色,像一头死在岸边的巨兽,骨头茬子戳向灰白色的天空。
温度比江面上还低几度,那股子阴冷能顺着脚底板直接往天灵盖里钻。
我和耗子把船拴在断了一半的水泥码头上,一屁股瘫在冰凉的混凝土上,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被甩干的破抹布,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还沾了一股子这辈子都洗不掉的腥臭。
“哥……操,这一下的冲击力,换算成tNt当量,起码能掀翻一辆吉普车。”耗子捂着肩膀上的血口子,脸色煞白,还不忘检查腰后的无线电台,“还好,家伙事儿没坏。你说我这算不算战损?”
我白了他一眼,“回头给你烧个纯金的电台,让你下去播《地府电台》。”
水生走到船边,弯腰检查着被怪物啃得坑坑洼洼的船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麻烦了。”他吐出三个字,言简意赅,但分量比一船的铁锚都沉。
“船底板快啃穿了,再下水,走不了多远就得散架。”
我和耗子对视一眼,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船,是我们在江上的唯一指望,是我们的腿,也是我们的龟壳。
现在龟壳快破了,腿也瘸了,我们仨,算是彻底被撂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见愁”了。
“那……那怎么办?”耗子声音都发紧了,眼神死死盯着上游的方向,“船没了,我们怎么过去?我……我那事儿,不能再拖了!”他没说是什么事,但那股子急切,比怕当野人还严重。
“闭上你的鸟嘴!”我烦躁地扒了扒头发,手心里还攥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环,那串数字“41-07-29”像个烙印一样烫着我的神经。
1941年7月29日……
这个日期,我到底在哪儿见过?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科研日志。
建国后那帮搞研究的老学究,严谨得跟处女座一样,编码格式比宪法都神圣,绝不可能搞出这么个土匪路数的标记。
军用?
工程标记?
我努力在被酒精和惊吓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翻找着。
历史系教授的知识储备,此刻就像个被病毒感染了的硬盘,全是乱码和坏道。
“41年……41年……”我嘴里念叨着,试图从记忆的垃圾堆里扒拉出点有用的东西。
那一年,这江上,除了跑船的,就是打鱼的,能有什么秘密工程?
突然,一个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词条,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涪州地区水文地质勘探异常事件备忘录》。
那是我当年还在大学图书馆里当蛀虫时,从一堆解密的旧档案里翻到的一份油印小册子,内部资料,不对外公开。
上面记载了建国后到八十年代,长江上游几次神秘的水文勘探事件。
其中一页,就提到过“41-07-29”这个编号。
内容语焉不详,只说74年一支由中日专家联合组成的“长江流域自然资源再调查团”,在三峡某段水域进行深水探测时,遭遇“未知生物群”的攻击,设备损毁,人员伤亡惨重,项目被紧急叫停。
报告的最后,用红笔草草写了一句批示:“相关生物样本已灭活封存,档案定为绝密。”
当时我只当是个奇闻异事,吹牛不上税的地方志怪谈,看完就扔到脑后了。
现在想来,那份报告里提到的“未知水下高速生物群”,不就是刚才那帮“翻江龙”?
而那些“铁棺骇鸟”,会不会就是当年所谓的“生物样本”?
它们根本不是什么成精的鱼鹰,而是某个秘密实验的产物?
这个念头,让我从脚底板凉到了后脑勺。
我们不是在跟什么民间传说里的牛鬼蛇神打交道,我们他娘的怕是一头撞进了一个尘封了几十年的日军生化实验禁区里!
“奇怪了,这个频段附近有微弱的信号,加密的,像是……旧式军用跳频。一闪就没了。”耗子正摆弄着他的折叠天线,眉头紧锁。
看到我的脸色,他收起天线凑了过来:“哥,你咋了?接收到什么信号了?”
我没理他,而是猛地站起来,冲到我们那堆破烂行李里,翻出地图。
地图画得很粗糙,但标注很详细。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废弃采砂场,在地图上被标记为“乌鸦滩”。
“水生,你看这个。”我把地图递给水生,“铁棺崖,离这儿不远。”
水生接过地图,只看了一眼,就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山壁轮廓,沉声道:“就是那儿。”他抬头望向上游方向,被浓雾遮蔽的岸边,“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
“等不了了,”我咬了咬牙,“船走不了,咱们就走旱路。过去看看情况,至少得知道江龙那帮孙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去!必须去!”耗子的反应比我还大,他一把握住腰间的工兵铲,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于是,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陆战队”,扔下破船,开始沿着泥泞的江岸向上游进发。
水生走在最前面,他那把砍断锚链的消防斧别在腰后,手里拎着那根撬棍,像个沉默的开路先锋。
我跟在中间,手里攥着那个金属环,脑子里一团乱麻。
耗子殿后,他没再摆弄那台电台,而是时不时掏出土声纳,贴在地上或山壁上,侧耳细听,嘴里嘀咕着:“震动频率不对劲……下面是空的。”
翻过一道长满荒草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道近乎垂直的巨大崖壁,像一堵城墙,横亘在我们面前。
崖壁呈黑褐色,因常年水汽侵蚀,显得湿漉漉的,上面爬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人脸,五官扭曲,表情狰狞。
我们沿着崖壁底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脚下是黑色的淤泥和尖锐的碎石,一不留神就会崴脚。
“等等。”走在最前面的水生突然停了下来,他蹲下身,指着地上的一处痕迹。
那是一个很新的脚印,印得很深,看鞋底的纹路,是那种很专业的户外登山靴。
“人刚走没多久。”水生用他那猎人般的直觉下了判断,“往那边去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崖壁下,有一片不自然的灌木丛。
走近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灌木丛后面,赫然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被人为地扩大过,边缘还有新的凿痕。
一扇破破烂烂的尼龙网,像是遮羞布一样挡在洞口,网上还挂着几片枯枝败叶做伪装。
江龙那帮孙子,已经先我们一步找到地方了!
我心头一沉,正想说点什么,眼睛却被尼龙网上挂着的一个小东西给吸引住了。
那不是树叶,也不是石块。
那是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网眼上摘下来。
那是一块手表的表链碎片,做工粗犷,带着浓浓的工业风。
表链的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五角星徽记,和几个已经磨损的日文假名。
“帝国陆军”。
我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鬼子军表!
这个发现,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的疑点。
江上的日语哭喊、腿上绑着“41-07-29”环志的怪鸟、74年的勘探日志、以及眼前这个盗洞里留下的日军军表……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江龙那帮人,不是我们的主要对手!
他们可能只是被推到前面的炮灰,或者,是跟另一伙人合作的本地向导。
真正盯上这“铁棺崖”底下东西的,是另一伙人!
一伙装备精良、心狠手辣、并且跟几十年前那次秘密勘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日本人!
“哥,这……”耗子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这是旧日本陆军的制式军表链扣,‘精工舍’早期型号,糙是糙了点,但结实。我以前在部队里见过。”
“你看这上面的血迹。”水生指着碎片边缘一抹暗红色的痕迹,声音冰冷,“还是新的。”
我拿着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手心里全是冷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那台破收音机里传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孤魂野鬼的哭嚎。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日本人,在不久之前,就在我们脚下这个黑洞里,发出的求救!
而他那句撕心裂肺的鸟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遇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翻江龙”?
还是比那玩意儿更可怕的东西?
我们仨站在这个阴风阵阵的盗洞口,像三只被猎人盯上的傻狍子,进退两难。
进去,洞里不知道有什么怪物等着我们开席。
不进,我身上的债还不了,我们连修船的钱都没有,早晚得饿死在这荒郊野外。
“妈的,”我把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来这阎王爷的饭局,请柬不止发了咱们一桌。”
我转头看着耗子和水生,苦笑了一下。
“怎么说,二位?”
耗子反手抽出那把改短的工兵铲,在手里掂了掂,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他盯着黑洞洞的洞口,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能怎么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水生没说话,只是把腰后的消防斧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
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行吧。
草台班子就草台班子,总比坐以待毙强。
我深吸一口气,洞里吹出的风带着一股子地下河特有的土腥和腐烂气息,呛得我直咳嗽。
我回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江面,心里最后一次问候了江龙和他背后那帮鬼子的全家。
然后,我转过身,对着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迈出了第一步。
“走,哥几个,”我压低声音,故作轻松地说,“断头滩下都洗过澡了,还怕在铁棺材里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