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临时会议室此刻被塞得满满当当。五十多号人,项目经理、技术员、财务、行政、班组长……还有那些带着现场尘土气息的核心工人师傅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汗味、烟味、石灰水泥味混杂在空气中,嗡嗡的低语声充满了整个空间。椅子不够,很多年轻人就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目光都聚焦在门口。
鲁智深推门而入,大步走到前面那张铺着旧工程图的小方桌前。他高大的身躯仿佛一道屏障,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焦灼、或茫然、或隐带愤怒、或写满忧虑的脸庞。这份沉甸甸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外部的三连击,更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压在了这些跟随他、信任他的同伴身上。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穿透了嗡嗡声:
“兄弟们,” 他的称呼带着一种江湖气的亲昵,却异常郑重,“最近几天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税务查账,银行抽贷,工地被泼脏水……后面可能还有硬仗要打!” 他刻意停顿,让这份沉重感沉入每个人心底,“我们智深建筑……现在就是风暴中心的一艘小船!前路……”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的阴云:“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暗箭、黑手、刁难、挤压……只多不少!”
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鲁智深,是这船的掌舵人!但现在,风暴来了,我没资格要求所有人都跟我走到底!不想被卷进来的,被浪打湿了怕冷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千钧重量:“我理解!不怪任何人!大门敞开,现在就站出来!我现在就签字,补发三个月工资,大家好聚好散!”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死寂一片。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汽笛声。三个月工资!在这个时候!这不是遣散,这是砸锅卖铁也要保证离开的人路费!所有人都愣住了,没人想到鲁智深会用如此代价来“清退”!
沉寂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持续了近半分钟。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
突然,“刺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死寂!
角落里,木工班的老班长王老憨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粗糙如老树皮,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像刀刻斧凿。这位跟着鲁智深从几个人的小工程队一直干到现在的老哥,猛地将头上那顶被水泥灰染成花白的安全帽摘下来,狠狠掼在地上!“咚!”
那顶沾满油泥汗渍的帽子在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发出闷响。老王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粗糙的手指着鲁智深,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像砂纸在打磨生铁,却带着一种炸雷般的力道,瞬间点燃了整个房间:
“鲁哥——!甭扯这些没用的!俺老王别的不懂!就认准一个理!当初俺娘病了躺炕上等死,谁掏空了口袋给俺凑的手术费?!是谁!带着俺们这帮泥腿子第一次在城里体面地挣到了能让婆娘娃儿过年添新衣的钱?!俺不知道啥协会风投!俺只知道!是跟着你!俺们才活得有个人样!别人搞你?!那就是搞俺们大家伙!!操他妈的!俺跟你干到底!!!”
这句如同在火药桶里投下的火星!
“对!鲁哥!我们都跟你干!” “干到底!怕他个球!” “跟着鲁总有饭吃!”
角落里的几个沉默的钢筋工师傅几乎同时吼了出来!情绪如同火山喷发!一个负责安全的小个子女孩也红着眼睛举起了手:“鲁总!我也不走!账目我做得正不怕查!” “还有我!跑贷款我去磨!” 此起彼伏的呐喊,带着不同的口音和声线,却汇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洪流!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没有了犹豫和恐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激愤和一种近乎原始的同仇敌忾!汗水、尘土、激动的泪水模糊了一张张平凡的面孔,却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场景!这死生相随的呼应!鲁智深的目光瞬间模糊!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奔涌而上,直冲鼻腔!这哪里是会议室?这分明是聚义堂!是当年水泊梁山上那一声声情比金坚的“哥哥慢走”!风雨如晦,但人心聚成的堡垒,远比钢筋混凝土更加坚不可摧!
…………
真正的转机,在一周后的市府会议厅降临。
建筑行业整顿大会的沉重帷幕拉开。台上,分管副市长语气严厉,文件被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市工程建设领域,存在着一些必须深挖整治的顽瘴痼疾!某些行业协会搞变相垄断!人为设置市场壁垒!指定材料!干预招标!严重破坏公平竞争!侵害了守法企业的利益!阻碍了城市建设的健康发展!这种歪风邪气……必须坚决铲除!” 虽然未点名称,但“建材协会”、“垄断”等关键词如重磅炸弹!会场后排角落的钱胖子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手中的笔几乎被他捏断!
会议结束,人群如水般涌出。苏副局长看似随意地在走廊拐角处放缓了脚步,待鲁智深走近,看似不经意地递给他一根烟。鲁智深没有接烟,只是微微颔首。苏副局长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老城区危房改造,五千户的安置房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很大。市里最看重施工安全和质量口碑,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期!敢不敢接这个担子?”
鲁智深迎着苏副局长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只吐出一个字,如同金石掷地:
“敢!”
…………
五千万!五千户!一块前所未有、却也如履薄冰的金字招牌,挂在了智深建筑尚显稚嫩的肩膀上!
鲁智深彻底化身成了钢筋水泥丛林里的苦行僧。办公室和工地上的集装箱宿舍成了两点一线,图纸、技术参数、材料清单堆满了桌子床板,安全帽和工作服几乎焊在了身上。工地上任何一个角落出了问题,第一个冲到现场的必定是他。那高大而不知疲倦的身影,几乎成了整个工地的图腾!
为了提升效率和质量,他把梁山好汉论功行赏的精髓化用成了现代的“工人积分制”——每块高质量完成浇筑的梁柱奖多少分,按时甚至提前完成某个重要节点加多少分,安全规范零违规再加多少分……每一分都折算成实打实的奖金!项目部外的电子红榜实时更新个人和班组积分排名!工人们的眼睛都红了!不再是“鲁总催我们”,而是“为了奖金我们拼命催自己”!效率翻倍,质量飙升!
然而,公司规模如同吹气球般膨胀。人员从几十激增至上百,摊子铺大了,问题也接踵而至。
这天,鲁智深正在看图纸,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迅速升级成推搡怒骂!他冲出去一看,土方班的大李和混凝土班组的老张正脸红脖子粗地对峙着,旁边还围着一群人,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凭什么!我们班负责这片开挖,需要多少土方回填我们有数!凭什么材料堆场要先紧着你们的混凝土!” 大李指着老张的鼻子吼。
“图纸要求浇筑节点就在明天!料跟不上你负责?!” 老张毫不示弱,砂锅大的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打起来!
鲁智深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中间,手臂一撑,硬生生分开了几乎要撞在一起的胸膛,厉声喝道:
“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目光如炬扫过两人,“争什么争?!按规矩来!!!”
“按规矩来?!” 大李愤怒又不服地吼了一声,“啥规矩?!谁定的规矩?!”
这声反问,如同当头棒喝!
鲁智深愣住了!规矩?什么规矩?哪里有白纸黑字的规矩?!一直以来,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他鲁智深的威信威望,靠的是大家伙的情分义气,靠的是临场判断口头分配!这套方法在几十人、几个小项目时还能维系,面对上百人、数千万的大工程,瞬间漏洞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