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亭里弥漫着一股汗味、皮革味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投下几道懒洋洋的光柱。鲁智深正弓着腰,魁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狭窄的空间。他手里攥着一块沾着油污的抹布,仔细擦拭着那根沉甸甸的橡胶棍。棍身黝黑,握柄处被他常年紧握的手汗浸得有些发亮。他擦得很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传世的兵器,古铜色的脸庞在阴影里显得棱角分明,额角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微微泛着光。
“叮——!”
一声清脆、短促、如同冰锥刺破寂静的短信提示音,毫无征兆地炸响!
鲁智深浑身猛地一震!像一头沉睡的雄狮被惊雷劈醒!他几乎是本能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起腰身!那动作太过迅猛,带得身下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转椅“咣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水泥地上!椅腿断裂的木茬刺眼地暴露出来!
“鲁哥?!” 正在旁边打盹的老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鲁智深没有回答。他所有的感官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那双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攥住那部屏幕碎裂、边缘磨损的旧手机!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瞪圆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收缩!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屏幕上那条刚刚弹出的短信通知上:
“【xx银行】您尾号9527的账户于xx时xx分转入人民币.00元,当前余额……”
“到账了!!!”
一声如同虎啸山林般的暴吼,猛地从鲁智深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饱含着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愤怒、绝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狂喜,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量,瞬间灌满了狭小的保安亭!岗亭那扇布满水渍的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他猛地一把扯开保安制服紧绷的领口!纽扣“啪嗒”一声崩飞!露出脖颈上那道如同蜈蚣般狰狞的伤疤,在激动的情绪下,疤痕的肌肉微微抽动着!他挥舞着手机,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对着被惊呆的同事们嘶吼:
“兄弟们!钱到了!钱到了!!!”
“轰——!”
整个保安室瞬间被点燃!
老马像被弹簧弹射出去,一个箭步冲到鲁智深面前,激动地想拍他肩膀,却被鲁智深那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胸肌弹得一个趔趄!
小张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咚!”的一声闷响,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他顾不上疼,捂着脑袋,咧着嘴又哭又笑!
就连平时最沉稳、总是慢条斯理的老王,此刻也猛地摘下那副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瞬间泛红,一层水汽迅速弥漫开来!他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取钱去!!” 鲁智深大手一挥,声音如同战鼓擂响!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保安帽扣在头上,动作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凶狠!五个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的大老爷们,像五头挣脱了锁链的猛虎,带着一股旋风般的气势,撞开保安室的门,朝着小区外最近的Atm机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小区里回荡,惊飞了树梢上几只觅食的麻雀。
…………
银行门口,那台冰冷的Atm机前。
鲁智深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烧烤摊的油烟味和一种……金钱特有的、淡淡的油墨气息。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心脏依旧在狂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着泥点、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污垢的手,又看了看那张磨得边角起毛的银行卡。这张卡,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期盼。
他小心翼翼地将卡片插入卡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当屏幕亮起,要求输入密码时,他那粗壮的手指悬在按键上方,竟微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屏幕闪烁了几下,跳出了账户余额。
.00元。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鲁智深!
这个能单手提起两百斤重物、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的硬汉,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软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双腿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一软!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Atm机外壳,才勉强站稳!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
这是他在三伏天顶着能把人烤化的烈日,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浸透制服,在后背结出白色盐霜的见证!
这是他在寒冬腊月刺骨的北风中,冻得手脚麻木失去知觉,却依然一遍遍巡逻,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的凝结!
这是他在深更半夜,听着远处居民楼里传来的电视声、鼾声,独自在寂静的寒风中跺脚取暖的回报!
这是他们被扔进垃圾桶的工资单!是刘四那张油滑推诿的嘴脸!是无数次在劳动监察大队门口焦灼等待的煎熬!是仲裁庭上掷地有声的控诉!是执行法官那锐利如刀的目光!
“鲁哥……” 老马的声音带着哽咽,从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问,“咱们……真的……赢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脆弱和一丝生怕梦醒的恐惧。
鲁智深没有回答。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按下了“取款”键!
“哗啦啦——哗啦啦——”
Atm机内部发出一阵欢快而响亮的点钞声!那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金属的质感!紧接着,出钞口如同决堤的闸门,吐出一叠叠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油墨香气的百元大钞!那粉红色的钞票,像一簇簇跳跃的火焰,瞬间照亮了鲁智深的眼睛!
“劳动监察大队!” 鲁智深猛地抓起一叠钞票,用力拍在Atm机上!机器被他拍得剧烈摇晃!
“劳动仲裁委员会!” 又一叠钞票拍上去!发出沉闷的“啪!”声!
“法院执行局!” 最后一叠钞票狠狠拍落!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银行门口回荡,“要不是他们……要不是他们!!!”
他猛地转身!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燃烧着激动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
“老马!快!给嫂子打电话!告诉她!钱到了!!”
“小张!听见没?!你妈的手术费!有着落了!!”
“老王!还愣着干啥?!赶紧!给闺女汇学费!现在就汇!!”
“还有你!小李!你媳妇念叨的洗衣机!买!!”
几个大老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手忙脚乱!他们慌忙去掏口袋里的手机,结果你撞我,我碰你,手机“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老马想去捡,却被小张绊了个趔趄,小张又撞到了老王怀里……混乱中,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五个穿着同样制服的、汗味浓重的壮硕身躯,竟然在银行门口的光天化日之下,紧紧地、笨拙地、不顾一切地抱成了一团!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开闸的洪水,从他们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汹涌而下!他们像一群受了天大委屈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放声大哭!又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震耳欲聋的大笑!那哭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最原始的、最痛快的宣泄!
…………
“走!庆祝去!!” 鲁智深一抹脸,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胡乱擦在袖子上,弯腰拎起地上那个鼓鼓囊囊、装着他们血汗钱的帆布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里无比踏实!他大手一挥,就要往街角那家烟火气十足的烧烤摊冲!
“等等!鲁哥!” 老马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鲁智深都晃了一下。老马指着墙上的挂钟,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制服,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不安:“咱们……咱们的班……”
鲁智深猛地一拍脑门!“啪!”的一声脆响!“靠!差点忘了正事!” 他立刻掏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
“监控室!监控室!东门岗请求支援!对!全员出动!老王、老马、小张、小李,全跟我走!什么?经理问起来??” 鲁智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着对讲机吼道:“就告诉他!是我鲁智深说的!天塌下来!老子今天也得请兄弟们喝顿痛快的!!”
…………
烧烤摊上,炭火正旺,油脂滴落在通红的炭块上,发出“滋啦滋啦”的诱人声响,腾起阵阵带着焦香的烟雾。五只盛满金黄色冰镇扎啤的大玻璃杯,被五只粗糙的大手高高举起!
“咣——!”
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冰凉的酒液四溅!
“敬劳动法!!” 老马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敬仲裁委!!” 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敬执行法官!!” 老王的声音沉稳而充满感激!
鲁智深没有说话。他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咕咚咕咚咕咚……” 一口气将整整一大杯冰凉的扎啤灌了下去!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冲刷而下,瞬间浇灭了胸中的燥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的爽快感!他放下空杯,杯底重重砸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数月的浊气全部吐尽!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因为狂喜而有些迷蒙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中,多了一丝洞悉世事的冷冽和一种更加深沉的力量!
“兄弟们,” 鲁智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这事,还没完。”
“啥意思?” 老马正抓起一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往嘴里塞,闻言差点被噎住,瞪大眼睛看着他。
鲁智深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从那件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内兜里,掏出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起的纸张——正是那份承载着他们胜利的劳动仲裁裁决书!他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精准的力道,重重地点在裁决书末尾,一个被许多人忽略的条款上:
“看这儿!白纸黑字!物业公司还得给咱们补缴!欠缴的!所有!社保!养老!医疗!失业!工伤!生育!一个都不能少!”
“卧槽!!” 小张直接从塑料凳子上蹦了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社保?!那……那得是多少钱?!”
鲁智深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吐出几个字:“每人……至少两万起步!”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而且……我打听到……” 他环视着瞬间安静下来的兄弟们,“被欠薪的,被欠社保的……不止咱们几个!”
老王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烤串都忘了吃:“你是说……?”
“整个公司!” 鲁智深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寒冰,“三十多个保安兄弟!全他妈被欠着!有人被欠了半年!有人被欠了一年多!他们……还蒙在鼓里!或者……敢怒不敢言!” 他猛地将裁决书拍在油腻的桌面上,“你们说,这事!能就这么算了吗?!”
四双眼睛,如同被点燃的火炬,齐刷刷地聚焦在鲁智深脸上!这个平日里憨厚、沉默、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保安队长,此刻眼中燃烧的光芒,让他们感到陌生,却又充满了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那光芒里,有愤怒,有决绝,更有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干他娘的!!” 老马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将手里的啤酒杯狠狠砸在桌上的裁决书上!金黄的酒液和泡沫四溅!“鲁哥!你说怎么干?!老子跟你干到底!”
鲁智深看着兄弟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带着森然寒气的笑容,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他从裤兜里掏出那部旧手机,屏幕亮起,通讯录被打开,手指精准地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备注为“陈法官(执行局)”的名字上。
“先找证据!把咱们自己补缴的账算清楚!”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再联系其他兄弟!一个都不能落下!”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陈法官”的名字在烧烤摊昏暗的灯光下格外醒目:
“这次……咱们玩把大的!捅破这天!”
…………
夜色渐深,城市霓虹闪烁。五个勾肩搭背的身影,带着一身烧烤的烟火气和啤酒的麦芽香,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小区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鲁智深走在最前面,月光勾勒出他魁梧如山岳般的轮廓。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身后的兄弟们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着他。
鲁智深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老马的沧桑,小张的年轻气盛,老王的沉稳,小李的朴实。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那风里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尘埃的味道。他缓缓举起那只曾抡起禅杖、也曾紧握橡胶棍、此刻却握着他们血汗钱的拳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誓言般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兄弟们!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从今往后!”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着这个他们日夜守护的小区,扫视着更广阔的、灯火阑珊的城市:
“咱们站在这门口,不仅要当好保安!守好这一方安宁!”
他猛地将拳头举得更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还要当法律的拳头!!”
“为咱们自己!为所有被欺负的兄弟!!”
“砸碎那些黑心肝!讨回该有的公道!!!”
那吼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新生的力量,在夜色中久久回荡。路灯下,五个保安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名为“觉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