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崎岖的西南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响。窗外,景致逐渐由江南的温婉水乡变为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蛮荒山色。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弥漫着草木腐烂与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浓郁气息。
车厢内,景云岫闭目盘坐,气息沉静如古井。新生的幽黑星火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每循环一周,便带走一丝残存的淤塞与不适,令这具涅盘重生的躯体愈发凝练通透。灵魂的灼痛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对的掌控感。情感依旧稀薄,思维却如冰晶般剔透锐利。
顾砚秋在外驾车,神色警惕,不时以特殊手法感知四周,避开官卡与可能的眼线。越是深入西南,他越是谨慎。影州之地,朝廷律法形同虚设,各族杂居,巫蛊秘术盛行,危机四伏。
半月跋涉,人烟愈发稀少。这一日,马车驶入一片终年云雾不散、古木参天的原始山林。道路至此断绝,唯有一条被踩出的、布满苔藓的小径蜿蜒深入。
“夫人,前方已无车马之道,需步行入山。”顾砚秋勒停马车,低声道。
景云岫睁开眼,眸光清冷,毫无波澜。她推门下车,一袭简朴的深色布衣,却掩不住周身那股内敛而冰冷的威仪。她抬眼望向云雾深处,精神力如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感知到的却是一片混沌、粘滞的能量场,仿佛整片山林都被某种古老的、无形的力量笼罩,干扰着窥探。
“带路。”她声音平淡。
顾砚秋点头,将马车驱入密林深处隐藏妥当,随后引着景云岫,踏上了那条幽深小径。
林中光线晦暗,空气湿重,虫鸣鸟叫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参天古木枝杈虬结,垂下无数气根与藤蔓,如同鬼怪触手。地面厚厚的落叶下,不时传来窸窣爬行之声。更令人不适的是,空气中始终萦绕着那股奇异的、带着一丝甜腻与腐朽的香料气味,越往深处,越是浓郁。
沿途,景云岫敏锐地注意到,一些古树的虬根处,或是突兀的岩石上,被人为地刻画着一些扭曲的、非符非图的诡异符号,以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绘制,历经风雨而不褪色,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能量波动。
“是巫傩的‘界标’。”顾砚秋低声解释,语气凝重,“意为踏入此地,便需遵守他们的规矩。影州各族,皆信鬼神,崇巫术,外人擅入,极易触犯禁忌。”
景云岫目光扫过那些符号,未发一言。她能感觉到,这山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迷阵与祭坛。
又行了大半日,穿过一片弥漫着瘴气的沼泽地,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寨子依山而建,出现在云雾缭绕的山腰处。并非想象中的蛮荒村落,而是以粗大原木与竹材搭建,结构精巧,层层叠叠,檐角高翘,悬挂着无数风铃与绘有狰狞鬼面的木牌。寨子周围开辟出梯田,种植着罕见的草药与作物。一些身着靛蓝染布、绣着繁复图案服饰的山民正在田间劳作,看到陌生人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投来警惕、探究的目光。
他们的眼神并非纯粹的敌意,更像是一种审视,带着某种洞悉隐秘的锐利。
顾砚秋上前,以一种拗口的土语与一位看似头人的老者交谈片刻,并出示了那枚澹台明镜留下的星轨纹玉片。
老者接过玉片,仔细摩挲查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敬畏,态度顿时恭敬了许多,又低声与顾砚秋交谈了几句,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向寨子最高处的一座竹楼走去。
竹楼内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奇异香料味。一位身着玄色祭袍、脸上涂着彩色油彩、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妇人静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套乌黑的陶制茶具。她并未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顾砚秋躬身一礼,示意景云岫落座,自己则恭敬地立于一旁。
景云岫坦然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这妇人气息沉凝,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精神力修为极高,却并非中原路数,更带着一种与鬼神沟通的诡异灵性。
那妇人缓缓抬起头,油彩下的眼睛锐利如鹰,直直看向景云岫。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源。当她的目光触及景云岫那双冰冷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死寂的眼眸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油彩似乎都波动了一下。
她沉默良久,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摩擦的砂纸:“星轨的异客…携带死亡与新生的气息…澹台明镜的玉玦…也压不住你身上的‘漩涡’。”
景云岫眸光微动。此人果然不简单,一眼便看出她的根底。“夫人如何称呼?”
“巫傩。”妇人淡淡道,“此寨祭首。你们可称我…鬼婆。”她提起乌陶茶壶,斟出两杯色泽漆黑、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茶汤,推给景云岫一杯,“喝下。山里的瘴气,外人受不住。”
景云岫端起茶杯,指尖幽黑星火微不可察地一闪,感知着茶汤成分。剧毒,却混合着数种奇异的解毒灵药,是一种极霸道的、以毒攻毒抵御瘴疠的方子。她面无表情,一饮而尽。茶汤入腹,如同烧红的铁水,带来灼痛,随即化为一股清凉,驱散了周身的湿粘不适。
鬼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胆魄。澹台老鬼信中说,你会来。却没说你…如此‘不同’。”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他让你来此,并非单纯避祸。影州…也有‘星痕’。”
星痕?景云岫想起澹台明镜留言中提及的、“观测者”降下的追踪标记。“在何处?”
“不在山中,在…城里。”鬼婆声音低沉,“‘百戏门’。”
百戏门?景云岫看向顾砚秋。顾砚秋低声解释:“是影州府最大的戏班,也是…西南一带巫傩戏的正宗传承,门徒众多,势力庞大,与各族头人、乃至官府都有牵连。其门主‘千面叟’,神秘莫测,据说精通幻术与傀儡戏,能通鬼神。”
“百戏门近日排演一出新戏。”鬼婆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讥诮与凝重,“名曰《魂兮归来》。戏文光怪陆离,声光特效前所未见,引人入胜,场场爆满。然…凡观此戏者,三日内必精神萎靡,魂魄不稳,甚有体弱者一梦不醒。其所用道具、灯油,皆散发异气,与‘星痕’之息…同源。”
景云岫眼中寒光一闪。百戏门?以戏文为媒介,散布“星痕”?这与她以文娱播撒星火之道,何其相似!却是走向了邪恶的极端!是“观测者”的爪牙?还是…被利用的棋子?
“澹台明镜让我来此,目的为何?”她直接问道。
鬼婆深深看了她一眼:“他说,唯有身负‘星核’与‘死寂之火’的你,能辨别并…吞噬那‘星痕’,阻其蔓延。更或许…能从百戏门中,找到‘星槎’另一枚‘钥匙’的线索。他说…那钥匙,与‘人心之戏’有关。”
人心之戏?星槎之钥的另一半线索,与戏曲幻术有关?景云岫心思电转。这确实出乎意料,却又隐隐契合《星轨秘要》中某些关于“意念能量”的晦涩记载。
“百戏门根基深厚,高手如云,更有官府背景,强攻不可取。”顾砚秋皱眉道。
“自然不是强攻。”鬼婆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七日後,便是影州最大的‘傩神祭’。百戏门将于祭台连演三日《魂兮归来》,压轴大戏。那是你们…混进去的最好时机。”
她取出一枚绘制着狰狞鬼面的木牌递给景云岫:“以此为凭,可扮作我寨巫傩艺人,参与祭典游行,接近戏台。能否成事,看你们自己。”
景云岫接过木牌,触手冰凉,其上蕴含着一丝微弱的巫力。“多谢。”
鬼婆摆摆手:“非为帮你。星痕蔓延,影州亦受其害。傩神不容邪秽。”她闭上眼,不再多言,送客之意明显。
离开竹楼,顾砚秋低声道:“夫人,鬼婆之言,不可全信。巫傩之人,心思难测。”
“我知道。”景云岫语气平淡,“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百戏门…《魂兮归来》…”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兴味,“正好看看,这西南之地的‘文娱’,走到了哪一步。”
接下来的几日,景云岫与顾砚秋留在寨中,由鬼婆的人安排,熟悉傩祭流程,伪装成巫傩艺人。景云岫学得极快,那些诡异舞蹈与咒语,在她绝对冷静的精神力解析下,毫无奥秘可言。她更多的时间,用于继续稳固修为,适应幽黑星火,并尝试以其吞噬、炼化鬼婆提供的、含有微弱“星痕”气息的物件,效果显着。
第七日,傩神祭至。
整个影州府城陷入狂热的喧嚣之中。长街之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各寨巫傩队伍戴着狰狞鬼面,穿着五彩祭服,跳着狂野舞蹈,抬着傩神塑像游行。百姓夹道围观,焚香祷告,气氛既神圣又癫狂。
景云岫与顾砚秋混在鬼婆寨子的队伍中,脸上涂着油彩,戴着鬼面,随着人群向前涌动。景云岫精神力高度集中,敏锐地感知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的狂热信仰之力、各种巫术能量、以及…那隐藏其中、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星痕”气息,愈靠近城中心的祭台戏楼,便越是清晰。
终于,队伍行至祭台广场。广场尽头,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戏楼灯火通明,装饰华丽,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戏楼匾额上,书着三个大字“百戏门”。台下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锣鼓点一变,游行队伍散开,祭典高潮来临——百戏门《魂兮归来》开演!
大幕拉开,光影变幻,竟丝毫不逊于惊鸿苑的手段!烟雾缭绕中,身着奇装异服的演员登场,唱腔诡异,身法飘忽,演绎着一个关于召唤远古战魂、征战沙场的离奇故事。戏中大量运用了傀儡术、幻术、乃至某种类似催眠的声光技巧,引得台下观众如痴如醉,欢呼阵阵。
景云岫冷眼旁观。这戏的编排、光影、甚至某些理念,竟与她的“东陵之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却走向了操控心神、汲取魂力的邪路!她能清晰地看到,一丝丝无形的、带着观众狂热情绪与生命力的能量,正被戏台上一尊不起眼的、镶嵌着黑色宝石的傀儡木偶缓缓吸收!而那宝石散发的,正是精纯的“星痕”之力!
就在全场气氛达到最癫狂的时刻,压轴大戏登场——千面叟亲自出演,表演传说中的绝技“百鬼夜行”!
戏台灯光骤暗,唯有中央一束惨绿光芒打下。千面叟一身黑袍,立于光芒中,脸上面具瞬息万变,竟无一张重复!同时,台下阴影中,无数具披着黑袍、看不清面目的“傀儡”无声无息地站起,随着千面叟的吟唱,做出种种诡异动作,仿佛百鬼从地狱爬出!
观众吓得惊叫连连,却又被深深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景云岫瞳孔骤然收缩!那些“傀儡”…根本不是木偶!而是被催眠、被操控的活人!他们的魂魄之力,正在被疯狂抽取,汇入那尊宝石傀儡之中!
而更让她心神一震的是——当千面叟的面具变幻到某一幅描绘着“星河古神”的图案时,他手中结出的一个法印,以及口中吟唱的一段古老音阶,竟与她记忆中《星轨秘要》的一处残篇、以及那兽皮卷轴上关于“星槎”操控的记载…产生了惊人的吻合!
星槎之钥的另一半线索…真的与这“人心之戏”、与这操控魂灵的邪术有关?!
就在她心神激荡的刹那——
戏台之上,千面叟那不断变幻的面具猛地定格,一双仿佛能洞穿虚实的眼睛,穿透层层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
景云岫心中警兆狂鸣!
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