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日过后,春寒渐消,范喜良和孟姜的日子过得像檐下的暖阳,温吞又安稳。
两家合了院,孟姜把范喜良的书舍拾掇得更齐整了.案上摆了她新缝的笔帘,窗台上添了盆野兰,范喜良则在院里搭了个葡萄架,说等夏天结了果,让她坐在架下描花。
他照旧去村头旧庙教书,每日回来,孟姜总在院门口等他,手里端着碗热汤。
有时是粟米羹,有时是菜粥,偶尔有块麦饼,也是留给他的。
他教她写字,她教他种菜,夜里两人坐在灯前,他抄书,她缝衣,烛火映着两个影子,连沉默都透着暖。
只是安稳里,总藏着根刺。
亭长每月都要上门来,说是“查户籍”,实则眼睛总在范喜良身上打转。
秦朝律法严,户籍由县府掌管,“闾左”之民每季度都要报备,范喜良的伪造户籍虽做得细,却经不起细查。
“范先生这几日没去镇上?”
亭长叼着草棍,斜倚在门框上,目光扫过院里的葡萄架。
“教孩童念书,没敢耽搁。”
范喜良攥着手里的竹简,指尖发白。
“也是。”
亭长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
“前几日县里来文书,说长城那边缺民夫,要再征一批。范先生是外乡来的,可得盯紧些,别让人把你误报了。”
孟姜端着汤从灶间出来,笑着接话。
“亭长放心,我家先生是教书的,哪懂修长城的活?再说他身子弱,去了也是添麻烦。”
她把汤碗往亭长面前递了递。
“刚炖的菜粥,亭长尝尝?”
亭长没接,摆了摆手。
“不了。”又瞥了范喜良一眼,才慢悠悠地走了。
等人走远了,范喜良才松了口气,额角的汗滴在竹简上。
“他定是起疑了。”
他声音发颤。
“别慌。”
孟姜替他擦汗,指尖温软。
“他没证据,不敢怎样。”
可这根刺终究扎在心里。
春桃总在村口晃,见了孟姜就翻白眼,有时还故意喊。
“有些人啊,男人来路不明,还敢安稳过日子,不怕哪天被官差抓走?”
孟姜只当没听见,可夜里总能听见范喜良翻身的动静。
他总做噩梦,梦见长城的监工鞭子,梦见兵卒的铁链,每次惊醒都攥着她的手,哑着嗓子说。
“阿姜,若我被抓走了,你别等我。”
她每次都堵他的嘴:“胡说什么,有我在呢。”
安稳日子过了近一年,秋分时,出事了。
那天范喜良正在庙里教孩童念《秦律》,忽然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
不是平日巡逻的兵卒,是县里来的官差,带着铁链,气势汹汹。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让孩童们散开,官差已经冲进了庙。
“谁是范喜良?”
领头的官差举着文书,声音像冰。
范喜良攥着竹笔,站了出来。
“我是。”
“有人举报你是逃役者,奉县尉令,带你回县府核查。”
官差说着就掏出铁链。
“你们凭什么抓人。”
孟姜提着食盒赶来,正好撞见这幕,她冲过去挡在范喜良面前。
“我家先生是教书的,户籍齐全,你们别听人瞎说!”
“户籍?”
官差冷笑一声。
“他那户籍是伪造的,三年前长城工地逃了个民夫,就叫范喜良,不是他是谁?”
孟姜回头看范喜良,他脸色煞白,却点了点头。他终究没瞒住。
“阿姜,别拦着。”
范喜良轻轻推开她,声音哑得像破锣。
“我跟他们走。”
“不行。”孟姜抓住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们会打死你的。”
“不会的。”
他替她擦眼泪,指尖抖得厉害。
“你在家等我,把葡萄架看好了,等我回来吃葡萄。”
官差不耐烦了,一把扯开两人的手,铁链“哗啦”锁在范喜良手腕上。
“走!”
范喜良被拖着往外走,还回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孟姜追着跑,被官差推了个趔趄,摔在地上。食盒里的麦饼滚出来,沾了满地黄土。
孩童们吓得哭了,虎子抱着孟姜的腿喊。
“师母,别让他们把先生抓走。”
官差带着范喜良走了,村里炸开了锅。
春桃站在村口拍手笑。
“我就说他来路不明,果然是逃役的,孟寡妇,你男人被抓走了,你也别想安稳了。”
王婆子也跟着嚼舌根。
“早知道有这一天!克死了男人又勾个逃犯,真是丧门星。”
“听说逃役要判重刑,要么去修长城,要么去挖驰道,都是有去无回的。”
“孟姜这下成笑话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找个逃犯。”
冷嘲热讽像冰雹似的砸过来,孟姜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没哭,也没骂,只是死死盯着范喜良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