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六年夏,邢州以北的洺水一线,战云密布,杀声震天。
浑浊的洺水在烈日下泛着暗红色的波光,仿佛被无数鲜血浸染。河面上不时漂过断戟残旗,以及肿胀发白的尸首,引来了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聒噪。两岸原本肥沃的农田,如今已是沟壑纵横,营垒残破,焦土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烟火气和尸体腐烂的恶臭。
这里是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麾下南路军厮杀的主战场。双方在此已鏖战近月,战线犬牙交错,绵延数十里。每日都有小规模的冲突、试探性的进攻和残酷的拉锯战发生。
昭义军凭借着地利和兵力上的微弱优势,以及保卫家园的意志,初期成功将河东军阻挡在洺水以北。孟方立将主力部署在几个关键渡口和地势险要的营垒,试图以逸待劳,消耗河东军的锐气。士卒们依托着匆忙筑起的土墙、木栅和箭楼,用弓弩、滚木礌石顽强地抵抗着河东军一次次的冲击。特别是老将孙礼率领的洺州边军抵达后,稳住了左翼阵脚,甚至组织了几次凌厉的反击,一度让攻势凶猛的河东军吃了亏,暂时遏制了其迂回包抄的企图。
然而,河东军终究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主帅康君立用兵老辣,副帅李存勖虽年轻,却勇猛果决,更兼麾下沙陀铁骑来去如风,悍不畏死。他们并不急于寻求决战,而是像狼群一样,不断游走,试探,寻找着昭义军防线上最薄弱的环节。袭扰粮道,切断水源,夜焚营寨,种种手段层出不穷,让昭义军士卒疲于奔命,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持续的消耗战,对昭义军极为不利。兵力、粮草的损耗与日俱增,更重要的是,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在局部战斗中不时遭受的挫败感,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部队的士气。孟方立坐镇中军,每日接到各营报送的伤亡数字和补给困难的消息,眉头越锁越紧。他深知,如此僵持下去,即便不被敌军击垮,自己这边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转折发生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河东军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说,他们终于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机会。康君立亲率主力,对昭义军防线中段一处由洺州军驻守、位置较为突出的营垒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攻。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河东军的投石机将燃烧的巨石抛入营中,弓箭手发射的箭矢密集如蝗,悍不畏死的步卒在盾牌的掩护下,顶着守军的滚木礌石,疯狂地攀爬寨墙。
驻守此地的洺州军指挥使,是孟方立的一名妻弟,虽有些勇力,但临阵经验不足。在河东军一浪高过一浪的猛攻下,他最初还能指挥部下奋力抵抗,但当面之敌的凶悍远超预期,侧翼也出现了敌军迂回骑兵的旗帜。恐慌开始蔓延,部分新兵开始溃退。指挥使试图弹压,却在混乱中被一支流矢射中面门,当场毙命。主将阵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营垒瞬间崩溃,守军四散逃命,伤亡极其惨重。
这个突出部的失守,如同在昭义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河东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缺口涌入,猛烈冲击昭义军的中军侧翼。孟方立接到急报,又惊又怒,急忙调动预备队堵截,同时下令两翼部队向中央靠拢,以免被分割包围。经过一整天的血腥混战,直到日落时分,昭义军才勉强稳住阵脚,但不得不放弃前沿多处经营已久的险要营垒,全军向后撤退了二十余里,依托第二道防线重新布防。
这一战,昭义军虽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损失了数千精锐,丢弃了大量粮草辎重,更重要的是,战略主动权彻底丧失,士气遭受重创。全军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悲观沮丧的情绪。
前线的败绩,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昭义军控制区。尽管孟方立极力封锁消息,严惩散播谣言者,但数日后,当第一批伤痕累累的溃兵和面色仓皇的信使抵达潞州城时,可怕的真相再也无法掩盖。
潞州团练使衙门内,孟迁接到了其兄孟方立派心腹送来的密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火漆,只读了几行,脸色便瞬间变得惨白,握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信中,孟方立以从未有过的沉重笔调,描述了前线战事的失利,承认兵力折损严重,粮草补给困难,目前只能依托第二道防线苦苦支撑,形势岌岌可危。信的最后,是措辞严厉的命令:要求孟迁不惜一切代价死守潞州,确保后方稳定,同时必须想尽办法筹集粮饷,火速支援北线,并要其万分警惕南边李铁崖的动向,绝不可让其有可乘之机。
“支援……死守……警惕……”孟迁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信纸从他手中滑落。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兄长主力受挫,意味着北线自顾不暇,再也无力南顾。他这座潞州城,彻底成了汪洋中的孤岛。而要他筹集粮饷支援前线,更是天方夜谭!城中存粮本已捉襟见肘,还要供养军队和数量庞大的百姓,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北运?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孟迁。他仿佛已经看到,南边的李铁崖正磨刀霍霍,而自己却孤立无援,坐困愁城。幕僚们看着面如死灰的主官,面面相觑,有人壮着胆子低声建议,是否可以考虑与南边“虚与委蛇”,暂时稳住对方,争取时间。孟迁眼神空洞,既未赞同,也未反对,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几乎与此同时,北线失利的消息也在潞州城的士绅圈子里悄然传开,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和暗中涌动。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乡绅,彻底动摇了,与上党方面的秘密联络变得更加频繁和大胆。守城军队的士气也跌落到了谷底,开小差的事件开始增多。
潞州城,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孤城,在北线失利的冲击波下,已然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南方。那个迅速崛起、虎视眈眈的邻居,李铁崖,和他麾下的潞南防御使府,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是趁你病要你命,果断北上,一举拿下潞州?还是稳坐钓鱼台,继续巩固根本,静观其变?北疆的烽烟,为潞南的未来,投下了一道巨大而不确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