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不堪的荒野道路上疯狂奔驰,颠簸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车轮碾压过坑洼和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浆,不断拍打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厢内一片漆黑,弥漫着湿木、油布和泥土混合的潮闷气味。
凌薇蜷缩在角落,冰冷的湿衣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颠簸带来的不适。
她的全部精神都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逃亡和惨烈的断后之中。
鹤奴中箭时压抑的闷哼,青衣被淹没前决绝的刀光,以及狗洞口不断喷溅的鲜血……
这些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
代价。
这就是乱世中挣扎求存、向上攀爬的代价。
鲜活的生命如同草芥,只为换取一个渺茫的机会。
她用力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悲伤和恐惧毫无意义,唯有冷静,才能对得起那用生命为她换来的逃生之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声渐渐小了下去,马车的速度也略微放缓,但依旧保持着前进。
车夫似乎只是个沉默的执行者。
凌薇退回角落。
白先生既然费尽周折将她救出,必然有其目的。
在目的达成之前,她至少是安全的。
现在需要做的,是休息,是思考,是尽快恢复体力,以应对未知的前路。
她强迫自己忽略寒冷和不适,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梳理一切。
白先生。
这个始终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男人,他的布局远超她最初的想象。
不仅能精准预判赵擎苍的阴谋,还能在战时戒严的郡城制造大规模混乱,派出鹤奴这等高手,其势力深不可测。
他如此不惜代价救出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维持与幽冥阁的沟通渠道。
他必然有更重要的用途。
幽冥阁,沈墨,幽泉。
他们对那尊“鼎”和“门”的执着,近乎一种执念。
自己那番临场胡诌的“鼎之主”的说法,似乎意外地产生了效果,引起了他们的忌惮和好奇。这或许是一张可以利用的牌。
战争。
北疆溃败,蛮族铁蹄南下。
这既是巨大的危机,也是重新洗牌的机遇。
乱世之中,原有的秩序被打破,正是野心家崛起之时。
白先生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江湖朝堂的争斗,而是这天下棋局。
那枚玉牌……凌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硬物。
白先生警告勿探勿提,越发显得它神秘非凡。
它上面的宫殿图案,究竟代表着什么?
思绪纷杂,但凌薇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她像一块海绵,努力吸收、分析着所有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出未来的轮廓。
马车不知疲倦地行驶着,仿佛要一直跑到世界的尽头。
从颠簸程度和方向感判断,他们似乎一直在向南而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油布的缝隙中透入,驱散了车厢内的一部分黑暗。
风雨也终于停歇,外面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单调声音和偶尔的鸟鸣。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凌薇瞬间警惕起来,全身肌肉绷紧。
外面传来车夫跳下车的脚步声,以及解锁的哗啦声。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
刺眼的晨光涌入,让凌薇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清新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车厢内的闷气。
她看到车夫是一个面容普通、毫无表情的中年汉子,穿着粗布衣服,像个普通的农户,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有神,显然并非凡人。
车夫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凌薇适应了光线,钻出马车。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条荒僻小道的尽头,前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竹林旁,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
不远处,有一座看起来十分简陋的茅草屋,屋顶炊烟袅袅。
环境清幽僻静,仿佛世外桃源,与昨夜的血火厮杀恍如隔世。
“姑娘请随我来。”车夫终于开口,声音平淡,率先向茅屋走去。
凌薇跟在他身后,目光快速扫视四周。
这里似乎只有这一户人家,安静得有些过分。
走进茅屋,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
一个穿着葛布衣裙、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坐在灶前烧火,锅里熬着稀粥,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老妪抬头看了凌薇一眼,目光浑浊,没有任何表示,又低下头继续添柴。
“姑娘在此稍作歇息,洗漱整理。衣物已备好。”车夫指了指屋内一张木床上放着的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裙,“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来接您。”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如同一个完成任务的木偶。
凌薇看着那老妪,尝试着开口:“婆婆,这里是……”
老妪仿佛耳背,毫无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灶火。
凌薇明白了,这也是白先生安排的人,不会给她任何额外信息。
她不再多问。
走到床边,拿起那套衣裙,又看了看角落一个盛满清水的木盆和干净的布巾。
她确实需要清理一番。
她快速洗漱,换下那身早已湿透污浊的旧衣,穿上干净的粗布衣裙。
虽然简陋,却让她感觉清爽了许多。
她又将那头乌黑的长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静的眼眸。
老妪盛了一碗热粥给她,又指了指角落里一小碟咸菜。
凌薇默默接过,慢慢吃着。
粥很烫,米香纯粹,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和肠胃。
她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慌乱,她在抓紧时间补充体力。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果然,时辰刚到,屋外便传来了新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凌薇放下碗,站起身。
老妪依旧坐在灶前,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凌薇对着老妪微微躬身致谢,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停着的不再是她来时那辆破旧的马车,而是一辆看起来普通、实则用料扎实、拉车的马也更神骏一些的青篷马车。
车辕上坐着的,也不是之前那个车夫,而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但凌薇的目光,却瞬间被马车旁站着的那个人吸引。
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普通,约莫三十多岁年纪,嘴角似乎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手里把玩着两枚光滑的核桃,看到凌薇出来,微微颔首。
“凌姑娘,在下文若虚。奉主人之命,特来迎接。”他的声音温和,语调不急不缓,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感,“接下来的路,由在下陪同姑娘。”
文若虚。凌薇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与青衣的冷峻、鹤奴的凌厉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精于算计的幕僚师爷。
白先生麾下,果然人才济济,各具特色。
“有劳文先生。”凌薇平静还礼,没有多问。
文若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对凌薇的镇定和成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姑娘请上车吧,路途尚远,我们需尽快赶路。”
凌薇登上马车。
这次的马车内部虽然依旧简洁,却舒适了许多,铺着干净的软垫,甚至还有一个小几,上面放着一壶水和一些干粮。
文若虚也随后上车,坐在了凌薇对面。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安静的竹林溪流。
“凌姑娘昨夜受惊了。”文若虚开口,语气带着适当的关切,“主人得知平陵郡变故,甚为挂念。幸得姑娘吉人天相,方能化险为夷。”
“多谢先生挂怀,也多亏主人运筹帷幄,手下义士舍身相救。”凌薇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谢,也点明了自己知道代价。
文若虚笑了笑,不再绕圈子:“姑娘可知,我们如今要去往何处?”
“但凭主人安排。”凌薇道。
“我们要去的地方,名为‘石泉山庄’。”文若虚缓缓道,“那是主人一处别业,清静安全,适合姑娘暂歇。同时,也有些事情,需要在那里与姑娘细谈。”
石泉山庄。
凌薇默默记下。
“至于平陵郡后续,”文若虚仿佛闲聊般继续说道,“赵擎苍勾结匪类、制造混乱、企图杀害重要人证之事,证据确凿,已被沈御史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加之北疆战事不利,朝廷震怒,革职问罪的旨意,想必不日即达。”
凌薇心中微震。
白先生的动作好快!不仅救出了她,还顺势将赵擎苍彻底扳倒!这份翻云覆雨的手段,着实可怕。
“那沈御史他……”凌薇试探道。
“沈御史嘛。”文若虚把玩着核桃,笑容微妙,“自然是继续他的监军之责,稳定后方。至于幽冥阁那边……主人自有计较,姑娘不必担忧。”
他的话看似透露了一些,实则关键处依旧云山雾罩。
凌薇不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马车一路向南,道路逐渐平坦,人烟也似乎稠密了些许。
凌薇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不断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中渐渐明晰。
平陵郡已是过去。石泉山庄,将是她的下一个起点。
白先生救她,绝不仅仅是发善心。
她需要展现出更大的价值,才能在这新的棋局中,赢得立足之地,甚至……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