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人脸。
县供销社门口却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人们跺着脚,呵着白气,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还紧闭着的木门。
王翠花紧紧攥着手里皱巴巴的布票和几张毛票,被身后的人推搡得东倒西歪,脸上满是焦急。
木小丫躲在她身后,小手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瞪得溜圆,既害怕又兴奋地看着躁动的人群。
木齐章护在母亲和妹妹身前,用身体挡住一部分挤压。
她表情平静,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吱嘎.......”一声,供销社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
人群瞬间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向前涌去。
“别挤,哎呀,我的鞋!”
“让让,让让,我先来的。”
哭喊声、叫骂声、催促声响成一片。
王翠花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手里的票险些掉在地上。
木小丫吓得尖叫一声。
木齐章眼神一凛,手臂猛地发力,格开侧面撞来的一个壮汉,另一只手死死拉住母亲的胳膊,脚下生根般站稳,硬是在汹涌的人潮中开辟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她低喝一声:“娘,跟紧我,小丫,抓住我腰带。”
她像一条灵活的鱼,逆着人流,利用巧劲和瞬间的爆发力,护着母亲和妹妹艰难地挤到了最前面的柜台。
就这么短短十几米,王翠花的棉袄扣子都被挤掉了一颗,木齐章的胳膊也被撞得生疼。
柜台后,货物琳琅满目,但架不住人多。
白糖、红糖的柜台瞬间就空了,买布料的队伍扭成了麻花。
王翠花看着眼前疯抢的景象,急得直冒汗,声音都带了哭腔:
“哎呀,白、白糖没了,这可咋办?年咋过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售货员制服梳着油亮辫子的姑娘闻声看了过来。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隔着柜台就喊:“木齐章?是你?”
木齐章闻声抬头,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小芳?”
结婚时给木齐章发了请柬,但那时木齐章远在北京,只能托人捎了份礼金回去。
“哎呀,真是你,你回来过年了?”
刘小芳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完全忘了维持售货员“高人一等”的常态,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急得快哭的王翠花和吓得缩成一团的木小丫,又看看空空如也的糖柜台,眼珠一转。
“婶儿,别急别急。”
她压低声音,对王翠花说,同时手脚麻利地弯腰,从柜台最底下拽出一个半空的麻袋,从里面飞快地舀出两小碗白糖,用油纸包好,又迅速塞了一小包冰糖块进去,一股脑塞到王翠花手里。
“快拿着,”
她挤挤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内部留的,就这点儿了。”
王翠花捧着那意外之喜,像是捧着了滚烫的金元宝,手都在抖,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感激,连声道:
“哎哟,谢谢,谢谢小芳姑娘,这可救了大急了。”
木齐章看着这一幕,心里松了口气,对刘小芳投去感激的一瞥。
刘小芳摆摆手,又看向木齐章,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
“……木齐章,你晚上有空不?咱俩好久没见了,下班聚聚?好好聊聊!”
木齐章爽快点头:“好,我请客,国营饭店,六点,不见不散。”
刘小芳眼睛一下子亮了,笑容更加灿烂。
她最怕老同学因为身份差异生分了,木齐章的态度让她格外开心:
“行,说定了,你们快去买别的,这边我帮你们看着点。”
有了刘小芳这层“内部关系”,接下来的采购顺利得超乎想象。
王翠花想要又不敢抢的紧俏年货,刘小芳总能“恰好”从柜台下摸出一点存货,还悄悄告诉她们哪些东西下午会来一批新货,哪个柜台人少。
走出供销社时,王翠花手里的网兜装得满满当当,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幸福的晕眩感。
木小丫一手紧紧攥着几颗刘小芳塞给她的水果硬糖,另一只手兴奋地比划着刚才抢东西的惊险。
木齐章看着母亲和妹妹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暖。
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通人家的年关,一点微不足道的“内部关系”,就能带来翻天覆地的情绪变化。
她回头看了一眼供销社里忙碌的刘小芳,笑起来。
母女三人刚走到相对清净些的街角,准备喘口气。
“木齐章?”
一个带着惊讶和不确定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木齐章闻声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藏蓝色列宁装显得十分干练的年轻女同志正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刘小梅?”
木齐章愣了一下,随即也认出了来人。
这是她以前在纺织厂财务科工作时,县财政局下来查账时认识的干事刘小梅,两人因为年纪相仿,工作上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投缘。
“哎呀,真是你啊。”
刘小梅把自行车支好,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木齐章,眼神里满是惊喜,
“我刚才远远看着就像,没想到真在县城碰上你了。
听说你考上大学去北京了?可以啊你。”
王翠花见状,有些局促地拉了拉木齐章的衣角,小声说:
“二丫,你们聊,我……我先带小丫去前面看看还有啥要买的。”
她不太习惯和这些“公家人”打交道。
木齐章点点头,把手里装糖果点心的网兜递给母亲:
“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们。”
王翠花连忙接过,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木小丫先走了。
看着母亲和妹妹走远,木齐章才转向刘小梅,笑了笑:
“是啊,去北京念书了。放寒假回来过年。
你呢?还在财政局?”
“可不嘛,还是老样子,天天跟数字打交道。”
刘小梅爽朗地笑笑,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凑近半步,压低了些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八卦和幸灾乐祸的神秘表情:
“哎,对了,木齐章,你还记得那个王书记不?
就当初非要揪着你请假问题,把你给开除的那个。”
木齐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记得。怎么了?”
那段被无理开除的经历,是她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促使她拼命学习考上大学的动力之一。
刘小梅眼睛一亮,表情更加生动,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嘿!你猜怎么着?
你走了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把他给举报了。
听说问题还不小呢,可不光是工作上的,还有生活作风问题,查得可严了。”
她边说边观察着木齐章的反应:
“后来啊,听说厂里李副厂长和黄科长他们还想把你找回去呢,说当初对你的处理有点过了。
结果一打听,好家伙,你竟然不声不响考上大学走了,把他们给遗憾的哟。”
木齐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呼吸也微微屏住。
她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出。
惊讶、错愕、一丝淡淡的解气,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冷了然,在她心中飞快地闪过。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问:“哦?还有这事。那后来王书记怎么样了?”
刘小梅撇撇嘴:
“还能怎么样?撸了呗,调到哪个闲职上挂起来了,算是彻底凉凉了。
所以说啊,这人啊,还是不能太跋扈。”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又带着几分对木齐章“因祸得福”的羡慕。
木齐章沉默了片刻。
她抬起头,对刘小梅露出一个浅淡却真诚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都过去了。”
刘小梅看着她平静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佩服,笑道:
“是啊,都过去了,你现在可是大学生了,前途无量。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同事啊。”
“怎么会。”
木齐章笑了笑,“那我先去找我娘了,回头有空再聊。”
“哎,好嘞,快去吧!”
刘小梅挥挥手,推起了自行车。
木齐章转身走向母亲和妹妹离开的方向。
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些许。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讽刺。
当初的绝路,竟阴差阳错地逼她走上了一条更广阔的坦途。
而那些曾经试图打压她的人,终究也逃不过时间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