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里间收拾宝玉的夏衣,就听得外头一阵笑语喧哗。
隔着纱帘望去,但见史大姑娘被众人簇拥着进来,一身衣裳穿得层层叠叠的,额上竟已沁出细汗。
老太太心疼道:“大热天的,怎么穿这么多?”史姑娘一边解扣子一边笑:“都是二婶婶非要我穿的,谁乐意裹成这样呢。”
宝姑娘在一旁抿嘴笑道:“姨妈不知道,她最爱穿别人衣裳。记得去年春天,她偷偷穿上宝兄弟的袍子靴子,额上勒着抹额,远远瞧着活脱脱就是个宝玉,只多了一对耳坠子。躲在椅子后头,哄得老太太直唤:‘宝玉,仔细灯穗子上的灰迷了眼。’她只抿着嘴笑,也不应声。后来大家实在憋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看出来,倒夸她扮小子好看呢。”
林姑娘接过话头:“这算什么?前年正月里她来住着,赶上下雪,老太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儿,一转眼就被她披上了。那样长一件斗篷,她拿汗巾子往腰里一系,就带着小丫头们去扑雪人儿,结果一跤栽进沟里,滚了一身泥水。”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连周瑞家的也撑不住笑了。迎春姑娘笑道:“淘气也罢了,偏生话又多。睡梦里还咭咭呱呱说个不停,也不知哪来这许多话。”
王夫人道:“如今有人家来相看,眼见要有婆婆家了,该稳重些了。”我心里暗想,以史姑娘这性子,只怕难改。
正说着,宝玉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张口就喊:“云妹妹!”被王夫人瞪了一眼,才改口道:“史大妹妹怎么才来?前儿打发人接你也不来。”
林姑娘在旁笑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专程留着等你呢。”史姑娘忙问是什么,宝玉却只笑她长高了。
这时史姑娘忽然问道:“袭人姐姐可好?”我一怔,忙从里间转出来行礼。史姑娘拉着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个手帕包着的物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宝玉在一旁道:“什么好的?不如把前儿送的那种绛纹石戒指带两个给她。”史姑娘噗嗤一笑,打开手帕,里头果然是四个绛纹戒指。
林姑娘笑道:“前儿才使人送了一回,今儿又亲自带来,真真糊涂了。”
史姑娘却道:“我这才明白呢。使来的人未必记得清哪个是给哪个丫头的,若是小子们更不便说丫头名字。不如我亲自带来,岂不清楚?”
说着将戒指一一分说明白:“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
众人皆夸她想得周到。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
林姑娘忽然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说罢起身便走。幸而只有宝姑娘听见,抿嘴一笑,也跟着出去了。
我心里暗叹,林姑娘这话说得忒尖刻了些。眼见宝玉神色讪讪的,忙上前接过戒指谢赏。
史姑娘又坐了片刻,便说要往园子里去。老太太嘱咐道:“去瞧瞧你凤姐姐,园子里凉快,和你姊妹们逛逛吧。”
我送她到院门口,她忽然回头对众人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留翠缕伺候便是。”说着冲我眨眨眼,低声道:“我特意来找姐姐说说话呢。”
我忙引她往怡红院去。一路上翠缕这丫头问题不断,一会儿问荷花怎不开,一会儿说石榴花长得怪。史姑娘倒有耐心,一一解答。
走到蔷薇架下,忽见有个金晃晃的东西。翠缕抢着拾起来,笑道:“这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竟拿出史姑娘的金麒麟比对着看。
我仔细一瞧,翠缕拾得的那个麒麟竟和史姑娘的十分相似,只是略大些,分明是一对。
史姑娘显然也看出了名堂,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忙将两个麒麟都揣进袖中,嗔道:“就你眼尖!”
我会意一笑,忙引她们往凉亭里坐,吩咐小丫头端来冰镇的酸梅汤。看来今日这蔷薇架下拾麒麟,怕是又要惹出一段故事了。
翠缕那丫头攥着个金晃晃的东西不肯撒手,笑嘻嘻道:“是件宝贝呢,姑娘可瞧不得!”
史姑娘到底把那物件夺了过去,我只瞧见她托在掌中细看,竟是个金麒麟,比她自己佩的那个还大些,文采也更辉煌。她正自出神,我细看那麒麟,果然与她平日佩的是一对,只是新旧有别。
湘云慢慢回想,道:“前几天去三清观,张爷爷见了我这个,手都抖了,眼泪直淌下来,喃喃地说什么六十年的债总算还了……”
她忽然凑近我耳边,热气呵得人发痒:“我缠着他说原委,他吃不住磨,才漏了句话——说这原是外祖母年轻时,与他的信物!”
湘云兀自说下去:“后来我悄悄问琏二嫂子跟前的兴儿,他才告诉我一桩惊天秘事。你道张爷爷为什么能做荣国公的替身?原是因老公爷为圣上挡灾伤了身子,不能……不能生育……”
湘云的脸红了红,声音更低了:“可府里不能无后,就让张爷爷代……代行了周公之礼。后来外祖母生下两子一女,张爷爷就出家做了道士。”
我听得手里汗湿,那麒麟险些滑落。却听见湘云又说出一句更骇人的:“兴儿说宝二哥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张爷爷年轻时的模样!你细想想,宝二哥是不是与张道士一样,眉心都有颗小小的朱砂痣?”
正说着,忽然听见宝玉在屋里唤我。湘云忙掩了口,将麒麟一把夺回去塞进怀里。我抬头时,正见宝玉揉着眼睛走出来,阳光照在他眉心的那颗红痣上,明晃晃的刺眼。
宝玉却从那边过来了:“你们在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宝玉突然想起什么,在身上摸索半天,哎呀一声:“我得的那个麒麟不见了!”急得就要起身去寻。
史姑娘这才噗嗤一笑,摊开手掌:“可是这个?”宝玉一见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声道:“正是正是!你在哪里捡着的?”
我在旁斟茶,忍不住笑道:“大姑娘,听说前儿你家有喜事?”史姑娘顿时红了脸,低头吃茶不答。
我打趣道:“这会子倒害臊了?还记得十年前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可不见你这般害羞。”
史姑娘抬眼看我:“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家去了,再来时你就不似先前待我亲热了。”
我叹道:“你倒说起我来。先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
她急得念佛:“阿弥陀佛!可冤死我了。你问问翠缕,我在家时哪一日不念你几回?”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忙劝道:“说句顽话,你就认真了。”一面接过她递来的戒指,“难为你还特特地给我送来。”
她问是谁告诉我她定亲的事,我回道:“是宝姑娘说的。”史姑娘叹道:“这些姐姐里,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说着又要伤心。
宝玉忙打断道:“罢,罢,快别提这个。”
史姑娘却道:“我知道你怕林妹妹听见我赞宝姐姐,是不是?”我忍不住嗤的一笑:“云姑娘如今越发心直口快了。”
正说着,我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因笑道:“正要求你一件事呢。有一双鞋,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
史姑娘诧异道:“你屋里这么多巧手,怎么倒求起我来?”
我笑道:“你难道不知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从不叫外头人做的?”
她立刻明白是宝玉的鞋,便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只是有一样: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
我正要答话,她却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知道了,你还瞒我!”
宝玉忙解释道:“那日原不知是你做的。”我也赔笑说:“是我哄他说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扎的花好,叫他拿出去给人瞧,不知怎么惹恼了林姑娘,就给铰了。后来他后悔得什么似的。”
史姑娘哼道:“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去。”
我叹道:“他哪里肯做呢?老太太生怕他劳碌,大夫又说要静养。旧年好容易做个香袋儿,今年这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外边有人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
宝玉顿时不自在起来,一面穿靴子一面抱怨:“回回定要见我。”
史姑娘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道:“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史姑娘便劝道:“主雅客来勤。你如今大了,就算不愿考功名,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日后也好应酬世务。”
宝玉顿时沉下脸来:“姑娘请别处坐坐罢,仔细我这里脏了你的经济学问。”
我忙打圆场:“云姑娘快别说这个。上回宝姑娘也劝过,他当场就甩脸子走了,亏得宝姑娘大度,若是林姑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宝玉正色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我早和他生分了。”
我和史姑娘相视一笑,都道:“这原是混账话。”
只见宝玉整衣出门,背影里都透着不情愿。我暗叹一声,这些爷们在外头的事,我们又如何懂得?横竖只管做好分内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