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的演讲，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思想的暴雨，洗刷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对着台下深深鞠躬时，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先是陷入了长达三秒钟的、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的眼神，看着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他们鼓掌，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丽和家世，更是因为，她为他们描绘的那幅，属于未来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商业蓝图。
“太精彩了！林小姐的演讲，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茅塞顿开啊！”
“是啊，数据战！这个提法，太超前了！回去就得让公司的技术部，好好研究研究！”
“‘宏业集团’后继有人啊！”
在一片赞叹和议论声中，林雪微笑着，从容地走下了舞台，回到了那个属于贵宾席的第一排。
“感谢！再次感谢林雪小姐为我们带来的精彩分享！”舞台上，那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主持人，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语气说道，“林小姐的观点，无疑为我们整个行业，都指明了未来的方向！”
“那么，接下来，就进入我们今天的自由讨论环节。在座的各位，都是行业的精英，如果对林小姐的演讲，或者对我们行业的未来，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或者不同的看法，都欢迎上台来，畅所欲言！”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台下便立刻有几位早已准备好的、西装革履的“行业大佬”，微笑着，依次上台，发表着一些四平八稳的、要么是补充，要么是吹捧的“高见”。
整个会场的气氛，在最初的高潮过后，渐渐地，又回归到了一种商业峰会特有的、礼貌而乏味的轨道上。
张磊站在角落里，端着那杯早已没有了温度的香槟，眼神，却依旧死死地，锁定在第一排那个白色的、高贵的背影上。
他的脑海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她刚才的那些话。
“数据……”
“用户画像……”
“优化库存……”
这些词，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无数扇尘封的大门。他将她说的那些理论，和他自己在县城里那段摸爬滚打的、充满了血和泪的草根经验，一一对应，然后，便感到一阵阵的、醍醐灌顶般的通透！
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当初之所以能快速崛起，靠的不仅仅是狠，是拼，更是因为，他无意中，用最原始的方式，践行了她所说的“大数据”雏形！
他了解每一个客户的喜好，知道哪家饭店的酸菜鱼卖得最好，哪家食堂的土豆消耗量最大。他甚至能凭着经验，预测出下个星期，整个县城的鸡蛋价格，会有几毛钱的浮动！
这些，不就是最原始的“数据分析”吗？！
但是……
当他将自己的实践，和她那套完美、严谨、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理论体系一对照时，他又发现了无数个，致命的矛盾点。
她说的，都对。
但她说的，又好像，不全对。
她的理论，太干净了。
干净得，像她这个人一样，不染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
而他所经历的那个“江湖”，却是泥沙俱下，充满了各种见不得光的、数据根本无法量化的肮脏和混乱。
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找死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心底，冒了出来！
他想反驳她。
他想站到那个，被无数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上，对着那个，被所有人奉若神明的“天之骄女”，说一句：
“你说的，不对。”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你……你想干什么？”身旁的王芳芳，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她看着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和不安。
张磊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拨开人群，径直地，朝着那个舞台，走了过去！
“疯了……你疯了！”王芳芳想拉住他，却只抓到了一片空气。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个穿着廉价西装的、格格不入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上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舞台。
那一刻，王芳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张磊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他没有像之前那些人一样，从容地走上台阶，而是直接，有些笨拙地，从舞台的侧面，一步跨了上去。
这个突兀的、不合规矩的举动，瞬间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那人是谁啊？”
“不认识，哪个公司的？穿得跟个服务员一样。”
“他想干什么？不会是来捣乱的吧？”
台下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
舞台上的主持人，也愣了一下，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去。
“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您是……？”
“我叫张磊，‘磊芳’贸易公司的。”张磊从他手里，接过了话筒，动作，有些生硬，但眼神，却异常的镇定，“我想就刚才林小姐演讲中的一个观点，提出一点，不同的看法。”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巨大的宴会厅里。
全场，瞬间一片哗然！
提出不同的看法？
对林雪？
在这个场合？！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看跳梁小丑般的眼神，看着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林雪，也微微地，转过了头，那双清冷的、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好奇和意外。
“哦？”主持人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他干笑了两声，试图打圆场，“这位张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不知道您对林小姐哪个观点，有不同看法呢？”
张磊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台下那些嘲弄的目光。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一个人。
他看着第一排那个白色的、高贵的背影，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林小姐刚才提到，通过大数据分析，我们可以精准地预测市场需求，从而优化采购计划，将库存和损耗，降低到极致。这个观点，我非常认同。”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家都以为，这又是一个上来拍马屁的。
“但是，”张磊的话锋，猛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这个理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的供应商，是稳定、可靠、并且标准化的。”
“可现实，是这样吗？”
他转过身，面向台下那上千名行业精英，问出了第一个，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的问题。
“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的原材料，是能百分之百，从标准化的现代农场采购的？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主要的货源，还是来自那些，最原始、最分散、也最不可控的，一家一户的农民手里？”
没有人回答。
但很多人，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张磊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只有真正在底层摸爬滚打过的人，才懂的自嘲和苍凉。
“林小姐的数据模型，可以计算出，下个季度，我们需要多少吨土豆。但是，它能计算出，给我们供货的那个王老汉，他家里的牛，会不会在交货前一天晚上，突然生病，让他第二天根本没空下地吗？”
“林小姐的用户画像，可以分析出，高端客户更喜欢有机的蔬菜。但是，它能分析出，给我们送有机蔬菜的那个司机，他会不会在半路上，为了多赚点外快，偷偷地把我们的货，换成从普通批发市场里拉来的、打了农药的便宜货吗？”
“数据，是冰冷的，是理性的。但我们这个行业，从源头到终端，每一个环节，打交道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人心，”他一字一句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说道，“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任何数据模型，都无法计算的变量！”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林雪的演讲，是给他们带来了一场关于未来的、华丽的梦。
那么此刻，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人，则用一种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们，狠狠地，拉回到了最肮脏、最不堪的现实之中！
林雪那张古井无波的、美丽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有了表情。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被冒犯。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越来越亮的兴奋和战意！
“这位张先生，”她拿起桌上的话筒，声音清冷，却极具穿透力，“你的问题，很好。”
“你所说的‘人心’，在我的理论体系里，我们称之为‘非标准化风险’。而这种风险，恰恰，是可以通过更强大的数据监控和更完善的信用体系，来解决的。”
“比如说，我们可以为每一个供应商，建立一个数字化的信用档案。他的每一次迟到，每一次违约，每一次以次充好，都将被记录在案，并且会直接影响到他未来的订单价格和合作评级。”
“再比如说……”
“没用的。”
张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林小姐，您的信用体系，对那些一年跟我们有几百万合同的大供应商，或许有用。但对我说的那个王老汉，没有用。”
“他一年，就靠那两亩地，刨出万儿八千的收入。你跟他谈信用评级？他连‘信用’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家的牛病了，他得先去伺候牛！至于你那几百斤的土豆订单，对他来说，随时都可以放弃！”
“这就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最真实的生态！它不是您在办公室里，画几张ppt，建几个模型，就能改变的！”
“那按照你的意思，”林雪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也带上了一丝火药味，“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了？就只能凭着经验，靠着运气，去跟这些‘不可控’的人心，赌博吗？”
“当然不是！”张磊的音量，也猛地拔高，“我的意思是，在您那套完美的、冰冷的数据体系之外，我们还需要一套，更泥泞、更草根，也更有效的‘江湖规矩’！”
“我们需要的，不是去相信那个王老汉的‘信用’，而是要在他家附近，找到一个比他更渴望赚钱的李老四！我们要让李老四知道，只要王老汉敢掉一次链子，他的生意，就立刻是你的！”
“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去监控那个送货司机的GpS，而是要在他所属的车队里，安插一个我们自己的‘眼线’！我们要让他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数据，解决的是效率问题。而我们这些‘江湖规矩’，解决的，是人性问题！”
“只有这两套体系，像两条腿一样，同时走路，我们才能，在这个泥沙俱下的行业里，真正地，活下去！”
“轰——！”
张磊这番充满了最原始的、草根智慧的“歪理邪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整个会场里，彻底炸开了！
台下那些之前还对他嗤之以鼻的商人们，此刻，一个个都露出了震惊、思索、甚至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个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人，他说的，好像……他妈的还真有点道理！
舞台上，火药味，已经浓烈到了极致！
一个，是代表着未来的、高高在上的理论派天才！
一个，是代表着现实的、从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草根枭雄！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强大的思想，在这一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发生了最激烈、最精彩的碰撞！
主持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几次想上前打断，却都被两人那强大的气场，给逼了回来。
而王芳芳，在角落里，看着舞台上那个，虽然衣着寒酸，却独自一人，与整个精英阶层对峙，并且丝毫不落下风的男人。
她那双总是充满了冷静和理性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层，名为“骄傲”的、晶莹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