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盛夏,一场雷阵雨刚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草香。林晚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刚整理好的公益宣讲笔记,指尖反复划过纸页上“青川县小敏数学进步15分”的字样,眼神却始终有些涣散。3岁的江念初趴在地毯上,把积木搭成歪歪扭扭的“城堡”,举着一块蓝色积木抬头问:“妈妈,这个当小熊的游泳池好不好?”
“好,念念搭得真好看。”林晚星勉强笑了笑,目光却没落在积木上。江哲今天去郊区乡村学校送补课资料,爷爷江卫国一早就拎着象棋盒子出门,说要去小区凉亭“赢老张两局再回来”;奶奶赵慧兰也穿着崭新的太极服,跟小区姐妹约了晨练,出门时还特意给念初塞了块水果糖,说“奶奶回来带糖葫芦”。家里只剩母女俩,安静得让那些刻意压在心底的事,像雨后的青苔,悄悄爬满了心房。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陈雪”的名字让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尽量放得平稳:“雪儿,怎么突然打电话?”
“晚星,你……最近没跟家里联系吧?”陈雪的语气带着犹豫,“我昨天回娘家,听我妈跟你妈王秀兰聊天,提到你弟朝阳了,他2009年初结的婚,到现在也三年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朝阳怎么了?”林晚星握着手机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她记得很清楚,朝阳结婚那年,她刚怀念初不久,王秀兰还特意打电话来让她回去喝喜酒,可当时她孕吐严重,江哲又忙,最后只让陈雪转了五千块礼金。后来听陈雪说,朝阳婚后一直没正经工作,全靠媳妇晓晓在外打零工,两人备孕一年多,直到2011年才生下儿子,本以为有了孩子他能收心,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和王秀兰的隔阂——2009年念初出生后,王秀兰来照顾月子,非要给才22天的念初喂村里姐妹给的“老方子”,黑粉末冲开水,说“喝了能一辈子健康少生病”,林晚星坚决不肯,两人吵得面红耳赤。王秀兰骂她“忘本”“当了城里媳妇就嫌弃农村人”,最后赌气要走,还张口要5000块“辛苦费”。最后是江哲悄悄订了1400块的机票,亲自送王秀兰去机场,看着她上了飞机才回来。从那以后,母女俩就断了联系,她没再拨过那个熟悉的号码,娘家的事,全靠陈雪偶尔透露零星碎片。
“他沾了赌博,欠了五万多高利贷!”陈雪的话像一记重锤砸下来,“人家找上门要债,他吓得直接跑了,现在连你爸妈都联系不上。晓晓更可怜,2011年才生了儿子,现在又怀着五个月的二胎,气不过回了娘家,把刚满一岁的孩子丢给你爸林建国和你妈带。你妈那风湿又犯了,抱孩子一会儿胳膊就疼得抬不起来,你爸现在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中午还得回来帮着哄孩子,晚上再去砖厂打零工,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林晚星靠在沙发上,后背抵着冰凉的靠垫,却感觉浑身发烫。她仿佛能清晰看到老家的场景——王秀兰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岁的小侄子,一边轻轻拍着哄睡,一边用另一只手揉着酸痛的胳膊,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掉;林建国沉默地蹲在墙角,手里攥着磨破的手套,烟卷烧到了指尖都没察觉;晓晓挺着孕肚,坐在娘家的炕沿上,望着窗外,不知道是在盼朝阳回来,还是在愁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可一想起王秀兰当初要5000块的模样,想起那句没说出口却心知肚明的“不认这个女儿”,她又把涌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晚星?你还在听吗?”陈雪的声音带着担忧,“你要是方便,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他们现在真的快扛不住了,你妈昨天跟我妈说,夜里抱着孩子哭,怕孩子饿,怕要债的来,更怕朝阳出事……”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林晚星匆匆挂了电话,手机从掌心滑落到沙发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看到自己眼底的红血丝。念初察觉到妈妈的不对劲,丢下积木爬过来,小手摸着她的脸:“妈妈,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念念给你唱《小星星》好不好?”
林晚星把女儿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才压下翻涌的眼泪:“妈妈没事,就是有点累。咱们继续搭小熊的家,好不好?”
念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小熊要带宝宝去公园玩”。林晚星听着女儿的声音,心里却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她没告诉江哲,怕他担心,更怕他想起当初送王秀兰的机票钱,觉得娘家事多,给这个小家添负担;没告诉公婆,怕他们觉得她“背着家里藏心事”,影响一家人的和睦;更没敢给父母打电话,怕听到王秀兰的声音,要么是冰冷的指责,要么是崩溃的哭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怕自己忍不住在电话里哭出来,让父母更担心。
她只能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像往常一样给念初做饭、讲故事、陪她玩积木。可饭做好了,她看着满桌菜却没胃口;念初拉着她玩“过家家”,她拿着玩具勺子,却半天没动一下,脑子里反复想着:朝阳现在躲在哪里?有没有饭吃?晓晓的产检还能不能按时做?一岁的小侄子会不会想妈妈?爸妈的身体能不能扛住?这些问题像乱麻一样缠在心里,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下午四点多,江卫国哼着小曲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进门就喊:“念念,爷爷赢了老张,给你带了麦芽糖!”赵慧兰也跟着回来,手里举着两串裹着糖霜的糖葫芦:“念念快来,刚蘸好的,还热乎着呢!”
念初开心地跑过去,接过麦芽糖和糖葫芦,甜甜地喊“爷爷好”“奶奶好”。江卫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头看向林晚星:“晚星,怎么坐着不动?是不是不舒服?脸色看着不太好。”
“没有,爸,就是有点闷。”林晚星赶紧起身,帮赵慧兰接过手里的布包,“妈,今天晨练累不累?要不要喝杯水?”
“不累,跟姐妹们一起练,热闹着呢!”赵慧兰笑着说,“对了,晚上我炖了玉米排骨汤,给念念补补,你也多喝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林晚星点了点头,转身去厨房帮忙洗菜。水龙头里的水流哗哗响,她却盯着水池里的青菜发呆,直到赵慧兰走进来问“菜洗好了没”,她才反应过来,赶紧加快手里的动作。江卫国和赵慧兰没看出她藏在心里的事,还在客厅里跟念初玩着“猜糖在哪个手里”的游戏,笑声阵阵。可这温暖的笑声落在林晚星耳朵里,却让她更觉得愧疚——公婆待她像亲女儿,江哲对她处处体贴,这个家安稳又幸福,她却像个偷偷藏了秘密的人,不敢把娘家的困境说出来,怕破坏这份平静。
晚饭时,江哲回来了,手里还提着给念初买的新绘本。“今天去乡村学校,孩子们特别开心,还送了我一朵纸折的向日葵,你看。”江哲把纸花递给念初,又看向林晚星,“怎么没怎么吃饭?是不是今天天气太热,没胃口?”
“嗯,中午吃多了,现在还不饿。”林晚星拿起筷子,勉强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喉咙发紧。赵慧兰看出她不对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碗里:“多吃点青菜,解解腻。要是不舒服,明天就别去公益组织了,在家歇一天。”
“不用了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过会儿就好。”林晚星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晚上,念初睡着后,江哲坐在床边,看着林晚星靠在飘窗上发呆,走过去递了杯温牛奶:“还没睡?是不是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别一个人扛着。”
林晚星接过牛奶,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子,心里却还是凉的。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睡不着。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晚星,你骗不了我。”江哲坐在她身边,目光里满是担忧,“这几天你总是闷闷不乐的,吃饭没胃口,说话也少,是不是公益那边出问题了?还是……跟我有什么误会?”
“不是,都不是。”林晚星避开他的目光,把牛奶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可能就是天气热,有点烦躁。咱们快睡吧,别耽误明天的事。”
江哲看着她躲闪的样子,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不管有什么事,你记住,我永远跟你一起面对。别把事都藏在心里,会憋坏的。”
林晚星靠在江哲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说“朝阳欠了高利贷跑了”,想说“我妈抱着一岁的小侄子胳膊疼”,想说“晓晓还怀着五个月的孕,一个人在娘家”,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怕江哲皱起眉头,怕他为了娘家的事操心,更怕这个安稳的小家,因为千里之外的烂摊子变得鸡犬不宁。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的状态越来越差。她按时送念初去幼儿园,按时去公益组织整理资料,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常常坐在那里发呆,连同事跟她说话,都要反应半天才能回应。有一次整理宣讲资料,她把“石头村”写成了“朝阳村”,直到李姐指出来,她才慌忙改过来,脸颊发烫。
李姐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拉着她问:“晚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这几天看着一点精神都没有,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要是有难处,别一个人扛着,大家都能帮你想想办法。”
林晚星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把朝阳的事说了出来,却没提和王秀兰的矛盾,也没说没告诉家人的事,只含糊地说“家里有点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姐叹了口气:“晚星,你太要强了。你爸妈和晓晓现在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你可以先跟江哲说说,他是你老公,肯定会支持你的。咱们公益组织也有‘乡村孕产帮扶’和‘儿童关爱’项目,能给晓晓寄点孕期营养品,给孩子寄点奶粉和辅食,还能联系当地的志愿者,帮忙照看一下你爸妈和孩子,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强啊。”
林晚星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没底——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江哲开口,也不知道说了之后,这个家会不会因此变得不平静。
晚上回家,江哲特意早下班,买了林晚星爱吃的草莓和蓝莓,还亲手做了糖醋排骨。饭桌上,他把剥好的草莓放进林晚星碗里:“尝尝,今天刚摘的,特别甜。你最近总没胃口,多吃点水果。”
林晚星看着碗里鲜红的草莓,心里暖暖的,却又酸酸的。她张了张嘴,想把事情说出来,可看到江哲温柔的眼神,看到公婆关切的目光,看到念初拿着叉子开心吃水果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夜深了,念初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公婆也已经休息,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蝉鸣偶尔传来。林晚星坐在飘窗上,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是王秀兰的号码——那个她记了二十多年的号码,却已经三年没拨过。她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终究还是按下了“取消”;想给江哲发一条消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留下一句“晚安,早点睡”。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光。林晚星看着那道光,心里满是迷茫——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闷下去,可她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把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边是安稳幸福的小家,她被困在中间,进退两难,只能任由那份闷闷不乐,像影子一样跟着自己,在每个安静的夜晚,悄悄啃噬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