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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贸易枢纽“千面港”,从来就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沙芬塔——那时他还没有被赋予这个带着军团烙印的名字,他的种族真名是一串复杂的、由不同频率声波组成的谐音,在阿瑞斯通用语中勉强可以译为“聆察者”——就诞生在这片喧嚣与混乱的永恒交响之中。千面港并非一颗星球,而是由无数巨大的人造星环、停泊平台、贸易站以及连接它们的透明管道网络构成的庞杂集合体,悬浮于一片资源丰富的星云边缘。这里种族林立,语言混杂,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引擎推进剂的刺鼻气味、来自不同星系的香料与生物体臭混合的怪异味道,以及金属摩擦、能量流动、货物搬运产生的永不间断的低沉轰鸣。

他的“家”,是位于第三星环下层区域的一个狭小舱室。墙壁是冰冷的合金,透过唯一的圆形舷窗,能看到外面如同血管般纵横交错的交通管道,以及管道外深邃星空和斑斓星云的碎片化景象。光线是人工调控的,模拟着并不完美的昼夜循环,但更多的是由窗外穿梭艇的导航灯、巨型广告全息投影闪烁不定的光芒所构成的、无规律的干扰性照明。

幼年的沙芬塔,蜷缩在舷窗边的阴影里,他那相对于身体比例略显硕大的V字形头盔已经雏形初现,虽然材质远不如日后那顶银灰色头盔坚固,但那个独特的、中间带有缺口的V字结构已经定型,缺口处甚至已经尝试性地用某种韧性十足的生物纤维进行了最初的交错编织,这是他们种族的一种传统,象征着对自身感知通道的初步约束与塑造。头盔下,那双红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未曾充分燃烧的火焰,冷静地、持续地扫视着窗外流动的一切。

声音是他接收到的第一重信息洪流。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隔壁舱室巴夫特商人沉重的喘息和计算利润时快速的、带着痰音的嘀咕;能听到上方管道维修机器人履带碾过金属格栅时细微的节奏变化,从而判断出它的负载和行进方向;能捕捉到数公里外,一艘提兹克货船卸货时,集装箱锁扣打开瞬间那一声清脆的“咔哒”,以及随后船员之间用高频哨音进行的简短交流。这些声音并非杂乱无章地涌入,而是在他天生具备的、强大的信息过滤与处理能力下,被自动分门别类,标记上来源、情绪、意图的标签。

但他的天赋远不止于听觉。视觉的细微变化同样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能看到远处平台上,一个沃格人商贩在向顾客展示一块能量水晶时,触须末梢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水晶内部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商贩在紧张。他能看到一艘刚刚入港的小型走私船,其船壳上几处烧灼痕迹的边缘颜色深浅不一,说明它经历了不止一次、来自不同型号能量武器的追击,而且时间间隔很近。他能看到对面通道里,两个不同种族的保镖在交换眼神时,瞳孔收缩的频率和面部肌肉牵动的微小差异,从而判断出他们之间的信任程度极其有限。

嗅觉也是如此。他能从通风系统送来的、混杂了数百种气味的空气中,精准地剥离出某一艘特定船只引擎过热的焦糊味,或者某个种族代表身上携带的、用于某种特殊仪式的稀有熏香,这往往预示着不寻常的交易或会面。

他很少说话。在他的种族里,语言更多是用来传递精确数据和指令的工具,而非情感交流的媒介。他的父母,同样是优秀的观察者和信息处理者,忙于在港口的不同区域搜集情报,用以交换生存所需的信用点和其他资源。他们给予沙芬塔的,除了基础的生存保障,就是那种近乎冷酷的、对周遭环境保持永恒警惕和分析的思维方式。情感上的温暖与亲密,在这里是稀缺品,如同未经污染的纯净水和空气。

他的“游戏”,或者说他唯一的娱乐和训练方式,就是观察和预测。

他会长时间地趴在舷窗边,选择一个目标——可能是一群刚刚走下客运飞船、看起来茫然的异星旅客,也可能是一队行色匆匆、身着统一制服的某公司雇员,或者仅仅是两只在管道外壁上为了争夺一小块附着藻类而打斗的太空甲虫——然后,开始他的“推演”。

他会综合他所看到、听到、嗅到的一切信息,在脑海中构建目标的行动逻辑。那个异星旅客会首先被哪个招揽生意的本地向导吸引?他们交谈时手势的幅度有多大?旅客的视线会更多地停留在指示牌还是那些闪烁的广告上?最终他们会选择哪条路径离开接驳区?

那队公司雇员,他们的步调是否绝对一致?领队的人回头确认队伍情况的频率是多少?队伍中是否有人刻意落后半步,视线游离,似乎在观察周围环境而非专注于前进?

那两只甲虫,体型较大的那只攻击时更喜欢用左颚还是右颚?体型较小的那只在躲闪时,是倾向于向左还是向右?它们的体力消耗速度如何?

沙芬塔会将这些细节一一录入脑海,像处理最复杂的数学模型一样进行运算。然后,他会静静地等待,验证他的预测是否正确。

大多数时候,他是对的。

他看到那队公司雇员中的落后者在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极其迅速地将一个小型存储器贴在了管道壁的凹槽里,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但沙芬塔看到了,并且记下了那个凹槽的位置。几个小时后,另一个穿着完全不同服装的生物路过那里,同样迅速地取走了存储器。沙芬塔的红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默默地在内心的“数据库”里,为那家公司贴上了“内部信息传递存在非正规渠道”的标签。

他看到那只较小的甲虫,在一次看似狼狈的翻滚躲闪后,突然利用对方扑空的惯性,用尾部尖锐的突刺猛地扎进了大甲虫相对柔软的腹部关节连接处。大甲虫的动作瞬间僵硬,然后被小甲虫一步步反推,最终摔入了深邃的太空。沙芬塔记住了那个假动作和反击的时机。弱者并非没有胜算,关键在于找到那个最关键、最致命的瞬间。

他也曾预测失误过。一次,他判断一个看起来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会去偷窃一个无人看管的货物箱,因为那人的眼神多次扫过箱子,并且喉结频繁蠕动,显示出紧张和渴望。但最终,那个流浪者只是蜷缩在箱子旁的阴影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磨损严重的全息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离开了。那次失误让沙芬塔困惑了许久。他反复回放观察到的细节,最终意识到,他忽略了那人在看到照片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与他周身落魄气息截然不同的温柔和怀念。那种情感,超出了他当时数据库中关于“生存需求”和行为模式的简单关联。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有些驱动行为的因素,是更深层、更难以量化的东西。

这种无处不在的观察,也让他过早地见识了千面港光鲜表皮下的阴暗。他见过表面友好的贸易伙伴在背地里互相安放追踪器;见过庄严的仲裁官在无人角落收取不记名的信用芯片;见过强大的佣兵在酒醉后流露出对某个遥远星系、某个模糊身影的恐惧。他看到了贪婪如何扭曲面容,恐惧如何让肢体僵硬,谎言如何在不经意的微表情中泄露天机。

他就像一个站在巨大棋盘边的旁观者,看着无数棋子按照他所能洞察或暂时未能完全理解的规则移动、碰撞、联合、背叛。他并不参与其中,他的乐趣在于理解棋盘本身,在于预测下一步、下十步的走势。这种超然的姿态,让他显得孤僻而难以接近。其他种族的孩童会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奔跑嬉闹,而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如同一个镶嵌在背景里的、带着V形视窗的雕塑。

只有一次,他几乎打破了这种沉默的观察。那是在港区的公共信息屏附近,一群不同种族的孩童在玩一种模拟星际航行的游戏,他们用捡来的零件当作飞船,划分区域作为星球。一个体型瘦小的、来自低重力星系的“玻尔族”孩子,他的“飞船”(一个旧的推进器外壳)被一个更强壮的“克鲁格”孩子抢走了。玻尔族孩子试图争辩,声音细小而颤抖,克鲁格孩子则挥舞着多节的手臂,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周围的孩子们大多噤声,或带着看热闹的表情。

沙芬塔就在不远处的管道支架上,他能清晰地“读”出克鲁格孩子虚张声势下的不安——他的呼吸略微急促,视线不时扫向周围是否有成年人注意到这里。他也能感受到玻尔族孩子绝望中隐藏的一丝倔强——他的触角没有完全蜷缩,反而微微向前探出,这是玻尔族准备用他们微弱生物电进行自卫的前兆,虽然这毫无用处。

沙芬塔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刮擦了一下。在他的推演中,如果他不干预,克鲁格孩子会在十秒内带着“战利品”离开,玻尔族孩子会独自哭泣,然后可能引来巡逻机械人的询问,但最终不了了之。如果他干预……他快速评估了自己的体格(不占优势)、语言说服力(他并不擅长)、以及可能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克鲁格孩子是否有同伴?是否会记仇?)。利弊的天平清晰地倾向于“不干预”,这符合他一直以来学到的生存法则——不要卷入与你无关的冲突,观察,记录,学习,但不要参与。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将这一幕仅仅作为又一个数据样本存入脑海时,他看到那个玻尔族孩子抬起头,那双巨大的、通常是温和的黑色眼睛里,此刻充盈着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声的控诉。那眼神,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刺破了沙芬塔层层包裹的、以理性构建的外壳,触碰到了某个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感知到的区域。

他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同情”或“正义”的概念,那对他来说太抽象了。那只是一种直觉性的不适,仿佛棋盘上出现了一个不符合任何已知规则的、刺眼的错误。

他动了。没有跳下支架,没有大声呵斥,甚至没有改变脸上惯有的漠然表情。他只是抬起手,用手指关节,用一种特定的、不轻不重的力道,敲击了一下头顶的V形头盔。

“叩。”

一声清脆的、带着特殊金属共鸣音的轻响,在孩童们的喧闹和背景的噪音中,并不算突出。

但那个克鲁格孩子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转过头,多节的手臂还举着那个推进器外壳,警惕地看向沙芬塔的方向。沙芬塔没有看他,他的红色眼睛平静地越过克鲁格孩子,落在了远处正在缓缓调整姿态的一艘中型货船上,仿佛刚才那声敲击只是无意识的行为。

然而,就在克鲁格孩子转头的瞬间,沙芬塔的视线极其迅速地在克鲁格孩子和玻尔族孩子之间切换了一次,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扫描仪掠过两个物体。

克鲁格孩子僵在那里。他看不透那个戴着奇怪头盔、眼神像冰块一样的家伙想干什么。是警告?是嘲弄?还是仅仅是个巧合?这种不确定性,比他预想中玻尔族孩子可能做出的任何反抗都更让他不安。他强大的本能告诉他,那个安静观察的家伙比眼前这个瘦小的玻尔族要危险得多。

犹豫了几秒后,克鲁格孩子低骂了一声晦涩的俚语,悻悻地将推进器外壳扔回给玻尔族孩子,然后故作镇定地走开了,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

玻尔族孩子愣愣地接住自己的“飞船”,然后看向支架上的沙芬塔。沙芬塔已经重新将目光完全投向远处的星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接受感谢,也没有再看那个玻尔族孩子一眼。他只是在内心默默更新了他的数据库:在某些情况下,制造“不确定性”比直接展示“力量”更有效。同时,他也为那种促使他敲击头盔的、陌生的“直觉性不适”贴上了一个临时的标签:“观察干扰因子——待进一步分析。”

他拉了拉身上那件早已披上的、用于在复杂环境中隐匿身形和隔绝部分环境干扰的蓝色旧披风,将小小的身体更紧地缩进阴影里。舷窗外,千面港依旧喧嚣,星云依旧斑斓,无数的故事仍在继续上演。而沙芬塔,这个未来的“试金石”,依旧沉浸在他无声的观察与推演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提前开始预演终局的裁判,在混乱的星河一隅,默默地打磨着他那足以剖开一切伪装的锐利目光。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窗外流动的光影在他红色的眼瞳中投下变幻不定的倒影,如同他内心那尚未完全明晰、却已开始悄然滋长的,对真实与本质的执拗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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