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躯》第一百九十章:北新桥下,万载孤寂
静室的宁静仿佛被姜然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搅动,泛起了源自时光长河深处的涟漪。她依偎在陈墨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个问题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浮起,清晰无比。
“小墨,”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事后的慵懒,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龙族……你们的寿命,究竟有多长?”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还不够,又补充道,“还有……你,你是怎么从那个……那个上古时代,来到现在这个世界的?你……在这里活了多久了?”
她问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陈墨听懂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触及他生命本质与跨越时空的根源。以往,她只是接受了他的身份,却并未深究那背后所代表的、足以让凡人绝望的时间尺度与不可思议的经历。
陈墨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紧了紧,沉默了下来。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回忆上古时更加悠长,也更加沉重。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仿佛有万古的风霜悄然降临在这温暖的静室之内。
姜然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以及那深藏在平静外表下,骤然被触动的、汹涌的情感暗流。她没有催促,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用自己温暖的体温,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等待。
良久,陈墨才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那气息中仿佛都带着岁月的尘埃。他低下头,暗金色的眼眸深邃如渊,其中倒映的不再是静室的景象,而是一片破碎的星河与无尽的黑暗。
“寿命?”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对于纯血龙族而言,若无意外,说是与天地同寿可能有些夸张,但也并非虚言。山河倾覆而神龙不死,日月崩而龙犹存……那是烙印在血脉深处的传承认知。”
“与天地同寿……”
姜然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渺小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之前虽然知道陈墨非凡,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彼此生命维度的差距。她的百年人生,在他的万古岁月面前,恐怕连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都算不上。
陈墨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微颤,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来对抗那无形的时空鸿沟。
“至于我如何来到此界,又如何活到现代……”
陈墨的声音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漫长时光磨砺后的苦涩,“那并非一场愉快的旅程。”
他闭了闭眼,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第一次向着除自己之外的灵魂,吐露那段被尘封的、关乎失败与屈辱的过往。
“我曾有一个名字,在上古之时,唤作‘玄渊’。”
他开口,说出了那个承载着昔日骄傲与伤痛的称谓。
“彼时,我年少气盛,虽刚成年不久,却已凭借龙族血脉天赋与自身勤修,在洪荒年轻一代中崭露头角,正是意气风发,觉得天地虽大,亦尽可去得之时。”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往昔峥嵘的复杂情绪。
“直到……我遇见了‘他’。”
陈墨的声音陡然转冷,即便过去了无尽岁月,那份刻骨铭心的忌惮与……恨意,似乎仍未完全消磨。
“那是一位神秘已然证道‘金仙’的大能。”
金仙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连他都不得不承认的、对绝对力量层次的敬畏,“修为深不可测,神通广大。我于一方秘境小天地中与他遭遇。”
“他看中了我龙族真身,欲收我为……坐骑。”
陈墨的话语中,透出龙族天生的、深入骨髓的骄傲与屈辱。真龙,翱翔九天,统御四海,乃是天地间最顶尖的真灵神兽,岂会甘愿沦为他人胯下坐骑?
“我自然不从。于是,一战不可避免。”
他的描述变得简练,却充满了画面感,“那一战,打碎了那方秘境小天地,打得法则崩断,日月无光。我从最初的自信,到后来的凝重,再到最后的……倾尽全力。我引动九天雷霆,掀起四海狂涛,龙族神通尽出……然而,金仙之境,超脱凡俗,对法则的运用已至化境。”
“我们不知打了多久,或许数月,或许数年,在那片破碎的时空中,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他见我龙骨铮铮,宁折不弯,始终难以驯服,终于……失去了耐心。”
陈墨的声音到这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那是源自灵魂本能的战栗。
“最终,我败了。”五个字,沉重如山,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不甘。“他动用了两件针对龙族的极其恶毒的法宝——‘钉龙锥’,以及‘困龙锁’。”
“钉龙锥,专破龙族防御,直达龙珠要害,锁死一身龙元神通!困龙锁,束缚龙魂,禁锢真身,任你翻天覆地之能,亦难挣脱分毫!”
姜然仿佛能看到那惨烈的一幕:暗金色的神龙在破碎的天地间发出震天的悲鸣,却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困住,闪烁着幽光的巨锥狠狠钉入其要害,龙血洒长空,所有的骄傲与力量,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被无情地碾碎。
“但是,他并未杀我。”
陈墨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或许觉得就此杀了可惜,或许是想以岁月磨灭我的意志。他将已被重创、禁锢的我……投入了一道因大战而撕裂的、极不稳定的空间裂缝之中。”
“我在空间乱流中不知漂泊了多久,承受着撕裂与湮灭的痛苦,意识早已模糊。最终,当我从无尽的黑暗中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牵引,被‘抛’出来时,便已身处此界。”
“而空间落点……”
陈墨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愤怒,有嘲弄,也有一丝历经万载后的麻木,“正是……如今燕京的北新桥之下!”
“北新桥?”
姜然失声惊呼,那个她熟悉的地名,此刻听起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不错。”
陈墨声音低沉,“彼时此地,尚非如今模样。我龙躯被囚于地下深处,钉龙锥与困龙锁的力量依旧存在,将我死死镇压。我龙元被锁,龙珠受损严重,灵魂撕裂,伤势沉重,连维持清醒都极为困难,只能陷入漫长的沉睡与偶尔因痛苦而苏醒的混沌之中。”
他的话语,为那口传说中的“锁龙井”,赋予了真实而残酷的注脚。
“在那些漫长而痛苦的岁月里,我偶尔会因为难以忍受的禁锢之苦,或是伤势的折磨,发出无意识的龙吟哀嚎。那声音穿透地层,传入当时生活在此地的凡人耳中,便被臆想成了……‘妖龙作祟’。”
“后来,到了明朝。”
陈墨的语气带着一种旁观历史烟云的淡漠,“有个叫姚广孝的和尚,他有些修行道行,感知到了井下被禁锢的我。他或许以为真是作祟的妖物,或许另有所图,便借助当时朝廷的力量,加固了一口井,再次做了封印,并编造了一个故事——他姚广孝以降妖神通,将一条祸乱京师的妖龙锁于井下,并告知妖龙,待‘桥旧了’(北新桥,谐音‘北新’,寓意永不旧),便可出世。”
“呵呵呵……”
陈墨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桥旧了’?一个永远无法达成的承诺,一个愚弄凡人与被困者的文字游戏罢了。从此,民间便口口相传,留下了‘姚广孝锁龙’的故事。他们不知道,井下并非什么作乱的妖龙,只是一位战败被囚、挣扎求存的上古龙族。”
姜然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无法想象,被自己视为依靠、强大无比的陈墨,竟然有着如此悲惨的过去。被镇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承受着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长达数百年、上千年!而那所谓的民间传说,更是如同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历史的真相与他骄傲的灵魂。
她用力抱紧他,仿佛想用自己的温暖,去驱散那万载孤寂带来的寒意。
“那……那你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她哽咽着问。
陈墨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眼中那万古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
“一方面是时间的伟力,二是封印松动,经过时间的磨损困龙锁也已经出现裂纹,也是……运气吧。”
他解释道,“末法时代降临,此界灵气日益枯竭。钉龙锥与困龙锁这等强大的法器,其力量源泉也受到了影响,逐渐衰弱。加之岁月流逝,井周的封印也出现了松动。”
“直到数年前,我找工作处处碰壁,经受打击下偶然来到了北新桥。”
“也许是一时失足,也许真的是命运使然,掉落井中溺亡的我灵魂,与残存的龙魂融合,并进入了残破的龙躯,成为了一个新的我。”
“所以我既是陈墨,又是玄渊,是龙族又并非纯碎的龙族,是个拥有龙躯新灵魂。”
“那时,地面隐隐约约传来,桥旧了三个字,破损的封印也在我的努力挣脱下,就此崩碎。我积蓄了万载的、仅存的一丝本源龙气,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机会,冲破了最关键的束缚!”
“但我的龙躯受损太重,龙魂也因漫长囚禁而极其虚弱,无法维持。所以与我人类灵魂融合后并没有全部的龙族记忆,但是记得大部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姜然已然明白。那个她认识的落魄大学生陈墨,也就是如今的陈墨。他并非夺舍,而是以一种近乎重生的方式,融入了这个世界。
静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姜然依偎在陈墨怀里,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骄傲的战败,残酷的囚禁,万载的孤寂,无奈的重生……她所认识的陈墨,那平静强大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如此波澜壮阔、又如此伤痕累累的过往。
她抬起头,吻了吻他的下巴,声音坚定而温柔:“都过去了,小墨。现在你有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陈墨看着她泪眼婆娑却无比坚定的模样,心中那万古不化的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入了温暖的泉水。他低头,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万载孤寂,或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盏能照亮深渊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