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杏花村外的山风卷着枯叶扑打窗棂。
苏晚晴坐在灯下,指尖缓缓抚过那张泛黄纸条——“吾罪在心,唯死不足以赎”。
火光映在她眼底,燃不出一丝宽慰,只余冷冽如刀。
她没信。
一个能把整个扬州金融搅成血海、用伪币换百姓活命粮的人,会突然良心发现?
沈墨言不是蠢人,更不是善人。
这封密报来得太巧,恰在兵符夺回、伪钞焚毁之后,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退场戏,把所有罪责轻轻一推,留给世人一个“悔过自新”的背影。
可真相呢?
她抬眸,看向对面静坐的楚云飞与燕北辰:“我要查的,不是他写了什么,而是——谁让他写的。”
话音未落,门轴轻响。
谢云书披着玄色斗篷走入,肩头还沾着北境未化的雪。
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旧伤未愈,眼神却比寒夜更锐利。
他将一卷残破帛书置于案上,轻轻展开。
烛火跳动,照出斑驳字迹与模糊图样:一只青铜匣静静卧于盛开的雪莲中央,龙纹缠绕,古意森然。
旁书四字——三钥归一,天命重开。
“这是我祖父临终前,藏入宫中秘道的最后一幅遗图。”他的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北舆之乱,非谋逆,是政变。真正的诏书从未宣读,而是被篡改为‘清君侧’的借口,屠我全族,灭口天下。而这铜匣之中,封存着先帝亲笔所书的《永昌遗诏·正本》——若不启匣,百年冤屈,永世难明。”
屋内寂静如渊。
苏晚晴凝视那图,忽然开口:“三钥归一……意思是,要打开它,需要三把钥匙?”
“不错。”谢云书点头,“第一把,在皇城冷宫;第二把,在谢府枯井;第三把……至今不知所踪。”
楚云飞皱眉:“冷宫禁地,守卫森严,你怎么确定钥匙就在那儿?”
“因为米婆子留下的《九道转漕图》。”苏晚晴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幅泛黑绢帛,“她是前朝掌膳女官,曾为先帝调配药膳,知晓宫廷密道布局。我花了三年才让她开口,这张图,记录了通往殡宫的七条暗径——而冷宫地底,正是当年宠妃停灵之所,设有‘影壁机关’,唯有持钥者可启。”
她目光转向陶五郎:“你是殉葬匠人之后,懂这些机关?”
陶五郎沉默颔首:“祖上传下一句口诀:‘月照西墙,织机吐钥’。但我一直不信……直到刚才。”
众人皆知,此事不能再拖。
三路取钥,即刻出发。
冷宫深处,荒草漫膝。
苏晚晴与陶五郎伏身穿行于断垣之间,头顶星月被乌云吞噬,唯有远处巡夜灯笼摇晃,投下鬼影般的光斑。
他们按《转漕图》逆推路线,在一处塌陷的地基前停下。
“就是这儿。”陶五郎低声道,“下面是空的,有通风口的声音。”
可眼前只有一堵铁门,锈迹斑斑,却无锁孔,四壁光滑如镜,连指尖都无处着力。
“机关不在外面。”苏晚晴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角落里一台废弃的织机,蛛网密布,木架歪斜,“图上标注此处原为绣房,专织御衣……难道……”
话未说完,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太监六顺提着半盏油灯颤巍巍走来,脸色惨白如纸:“你……你们不该在这儿……这是死地!”
“你知道什么?”苏晚晴低声问。
六顺嘴唇哆嗦,四下张望,忽压低嗓音:“周嬷嬷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织机底下,月照西墙’……我不懂,可她说,有人会来取东西……说完就断气了……”他说完转身就要跑,又顿住,把油灯放在地上,“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了,命就没了……”
灯火微弱,映着织机残影。
苏晚晴快步上前,掀翻织机,撬开底板夹层——泥土潮湿,指腹触到一块冰凉金属。
她将其取出,拂去锈尘,赫然是一把铜钥,尾部阴刻两个小字:承恩。
她瞳孔微缩。
承恩……是当年先帝赐予谢家嫡女的婚仪信物之名。
母亲大婚时,曾得御赐金锁,上书“承恩永续”。
原来,第一把钥匙,竟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与此同时,北境废墟。
残月下,谢府焦土如墓。
谢云书立于枯井边,斗篷猎猎,目光沉寂。
十年前那一夜大火焚天,家族三百二十七口尽数葬身火海,唯他被乳母拼死送出。
如今归来,唯余断碑残瓦,与一口无人问津的枯井。
他盘膝坐下,闭目低语:“谢氏守仓,非为权禄,乃为苍生一口活命粮。”
话音刚落,远处灯火摇曳。
老吴头拄着拐杖缓缓走来,佝偻如弓,满脸沟壑深不见底。
他看着谢云书,浑浊眼中忽然滚下两行浊泪:“少爷……我点了三十年灯,就等你回来取这口井里的东西。”
说罢,递上粗绳。
谢云书系于腰间,缓缓缒入井底。
井中淤泥及膝,恶臭扑鼻,他双手摸索,寸寸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触到硬物——一个铁盒,覆满青苔,盒面镌刻家训全文,字字如刀,深入骨髓。
他打开盒盖,取出第二把钥。
形如古篆“忠”字,通体漆黑,似以某种特殊矿石铸成。
就在他握住钥匙的瞬间,井壁某处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机关松动。
他猛然抬头——井口之上,月光恰好斜照西墙。
墙影之中,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纹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衔着半片玉牒。
谢云书瞳孔骤缩。
他还未及细看,忽听井外老吴头一声闷哼,紧接着,脚步声凌乱逼近。
有人来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青山墓园,阿牛背着一方老旧灵牌,踏着夜露走上山道。
灵牌上写着三个字:谢母位。
他按照约定,要在山神庙守夜三日。
山风呼啸,林间忽有灰影掠过。
一只瘦小的童子蹲在庙檐下,穿着破旧道袍,脸颊脏兮兮的,眼里却亮得惊人。
他默默望着阿牛,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灰,递上前。
“子时焚之,碑自开。”
声音很轻,像风吹落叶。
阿牛怔住。
那童子却不等回应,转身跃入林中,消失不见,唯有檐角铜铃轻响,余音袅袅。
夜三更,雷声滚滚,如天鼓擂动。
阿牛跪在山神庙前,泥水浸透裤管,冷意直刺骨髓。
他望着面前那块斑驳墓碑——“谢母位”三字早已被风雨磨蚀得模糊不清,唯有香炉中三炷残香在暴雨中倔强燃烧,青烟歪斜,却始终未断。
第三夜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包灰扑扑的香灰,指尖微抖。
那夜檐下童子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子时焚之,碑自开。”谁派来的?
为何帮他?
阿牛不懂,也不问。
他只知道,苏娘子救过他一家性命,谢少爷是杏花村走出去的冤魂后人,而这一夜,他守的不只是灵牌,是一段被掩埋的真相。
子时正刻,惊雷劈落。
阿牛咬牙将香灰倾入香炉,火光骤燃,竟泛出诡异的碧色。
他猛然后退,只见墓碑底部发出沉闷的“咔咔”声,裂纹如蛛网蔓延,一道细缝自下而上豁然绽开!
“轰——”
尘土飞扬,一股陈年腐气夹杂着檀香冲出。
阿牛屏息上前,伸手探入缝隙,触到一个冰凉玉匣。
他颤抖着取出,打开锁扣——
月光破云而出,照亮匣中之物。
一把青玉雕成的钥匙静静卧于红绸之上,通体剔透,流转温润光泽。
其形展翅欲飞,羽翼舒展,凤首昂然向天,正是传说中谢家嫡系代代相传的“凤钥”!
玉背阴刻小字:“归魂引路,血不灭宗”。
阿牛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原来,真有此物……原来,谢家血脉未绝,信物未失,连这深埋三十年的墓碑之下,都藏着不肯熄灭的火种!
他紧紧抱住玉匣,仿佛抱住了整个北舆遗族最后的尊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汇合密屋,烛火摇曳。
谢云书指尖轻抚三把钥匙——铜质的“承恩”,漆黑如墨的“忠”字钥,与此刻刚刚送达的青玉“凤”钥。
三钥并列,无声排列于案。
“恩、忠、凤……”他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以恩立身,以忠守国,以凤归魂……祖父,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苏晚晴站在窗边,听着外头雨势渐歇,檐滴如泪。
她看着谢云书侧脸,那向来冷静克制的男人,此刻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痛、恨、悲、执,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决然。
她忽然明白,这一夜,不只是寻钥,更是寻根。
“他们想用火烧掉历史。”她轻声道,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烧诏书,毁证据,抹名字,让你们谢家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可他们忘了——灰烬里也能长出新芽,火里也能飞出凤凰。”
话音刚落,窗外一道暗影掠过,传信夜鸦落地,爪中信筒滚入屋内。
楚云飞拾起展开,脸色骤变。
但苏晚晴没有回头。她只是缓缓走到谢云书身旁,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冰冷,却稳。
远处山道尽头,尘烟初起,火把如星,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