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接管院子那年,青阳镇的桃花开得格外稠。粉白的花瓣堆在青石板上,像谁铺了层碎雪,踩上去簌簌作响,混着远处飘来的酒香,甜得让人心头发软。
他不像桃安师父那样擅长画阵,却把木工作坊打理得井井有条。镇上的人都说,石生刻的桃花纹里有股劲儿,像断魂崖石缝里钻出来的花,看着柔,根却扎得深。他刻的酒盏最受欢迎,盏底的清灵阵纹浸过酒后,会透出淡淡的蓝光,像苏沐雪太奶奶的指尖光。
有天,个穿月白长衫的书生走进作坊,指着墙上挂着的桃木剑穗问:“这纹样,可是照青阳镇那棵桃树刻的?”
石生正在打磨块桃木,木屑在阳光下飞:“是。先生认识那树?”
书生从袖中掏出卷画,展开来,竟是幅工笔桃花图,画里的树干上缠着藤萝,树下站着两个身影,男的握剑,女的持卷,衣角都沾着花瓣。“家母临终前说,祖上曾受林、苏二位前辈恩惠,嘱咐我定要到青阳镇看看这棵树。”书生的指尖划过画中女子的衣袂,“她说这树是活的念想,能照见人心底的暖。”
石生把书生领到桃树下。春风拂过,花瓣落在画卷上,与画里的桃花叠在一起,真假难辨。书生对着树深深一揖,将画卷留在了神龛里,说:“让它陪着树,也算圆了家母的愿。”
夜里,石生给神龛添酒时,发现画卷上的桃花竟像是鲜活了些,画中林默的剑穗上,多了片带着露水的花瓣——是从树上落下来的。他想起桃安师父说的“心灯照路”,突然明白,有些念想会顺着光走,穿过岁月的雾,找到该去的地方。
入夏后,镇上开了家新铺子,卖的是桃花酥,掌柜的是个姓苏的姑娘,眉目像极了画里的苏沐雪。姑娘第一次来院子,就盯着桃树看了半晌,说:“这树的气息,和家里传下来的玉佩一模一样。”
她从锦盒里取出枚冰玉,玉上刻着半朵桃花,与神龛里林默的暖玉正好成对。“太爷爷说,这是苏沐雪前辈的遗物,另一半在林默前辈手里。”苏姑娘的声音轻得像风,“他临终前攥着玉佩说,‘等找到另一半,就埋在桃花树下,告诉他们,后人没忘’。”
石生从神龛里取出那半块暖玉。两玉相触的瞬间,竟发出淡淡的光晕,暖玉的金与冰玉的蓝交织着,像当年玄黄炎与清灵阵的光。苏姑娘的眼泪落在玉上,晕开的水光里,仿佛映出两个相视而笑的身影。
他们把合二为一的玉佩埋在桃树根下,上面铺了层藤萝花瓣。苏姑娘说:“太爷爷说,苏前辈总在丹房里留盏灯,说怕林前辈回来时看不清路。现在他们总算能在一处,不用再等了。”
那天晚上,作坊的桃花酥香混着院子里的花香,漫了整条街。石生坐在桃树下,看着月光透过花叶在地上织的网,网里的光斑像无数盏小灯,照着埋玉佩的地方,暖得人心头发烫。
苏姑娘的桃花酥铺很快成了镇上的招牌。她做的酥饼里总掺着藤萝花粉,说“这是太爷爷教的,说苏前辈爱用藤萝花调香”。石生常去帮忙,两人一个揉面,一个刻木,作坊里的木屑混着饼香,像首温柔的歌。
有次,个行脚僧路过铺子,吃了块桃花酥,突然说:“这饼里有禅意,像有人用念想焐过。”苏姑娘笑着递上壶桃花酿:“是用院里的花做的,那树里住着两位守过人世的前辈。”
行脚僧对着院子的方向合掌行礼:“难怪。心灯不灭,暖意不散,这才是最好的修行。”
石生把僧人的话刻在块桃木牌上,挂在神龛旁。牌上的字被香火熏得渐渐发黑,却越发光亮,像被无数双手摩挲过。
那年冬天,青阳镇起了场大火,火势顺着风往院子蔓延。石生抱着神龛往外跑时,苏姑娘正用湿布裹着桃树的主干。“别管树了!”石生急得大喊。
“不能让它烧着!”苏姑娘的手被烫出了泡,却死死抱着树干,“它要是没了,他们就真的没地方去了!”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风突然转了向,火势往反方向蔓延,院子里的桃花瓣被热浪卷得飞起来,竟在半空织成道粉墙,挡住了火星。石生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想起书生画里的场景——苏沐雪的清灵阵外,也曾有桃花护着。
火灭后,桃树只烧焦了几根细枝,主干依旧挺拔。苏姑娘给焦枝裹上布条时,发现树皮上渗出些黏黏的液汁,像树在流泪,又像在庆幸。石生把烧焦的木屑收起来,掺进新的酒曲里,酿出的桃花酒带着股奇异的焦香,喝起来竟比往常更暖。
开春后,焦枝的伤口处冒出了新芽,芽尖是罕见的粉紫色,像桃花与藤萝的颜色混在了一起。镇上的老人说:“这是林、苏二位前辈显灵了,他们舍不得这树,更舍不得咱们镇子。”
石生与苏姑娘的婚事办在桃花纷飞的三月。没有请吹鼓手,只请了镇上的街坊,在桃树下摆了几桌酒,喝的是那坛带焦香的桃花酿,吃的是苏姑娘做的桃花酥。新人拜堂时,风卷着花瓣落在他们身上,神龛里的画卷突然轻轻颤动,画中两人的衣角仿佛被风吹起,像在为他们祝福。
婚后的日子,像坛慢慢发酵的酒,越品越有味道。石生依旧刻他的桃木,只是纹样里多了些酥饼的轮廓;苏姑娘依旧做她的桃花酥,只是馅料里总掺些桃木的碎末。他们的孩子出生时,桃树开了满树的粉紫花,镇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是树送来的礼物。
孩子取名叫“念生”,石生说:“念着前人的好,才能好好生在这世上。”小念生刚会说话,就会指着桃树喊“太爷爷”“太奶奶”,喊完了就咯咯地笑,伸手去抓飘落的花瓣。
有天夜里,石生被孩子的笑声吵醒,走到院里,看见小念生正坐在桃树下,手里拿着片粉紫花瓣,对着空气说话:“太奶奶,你的酥饼没有娘亲做的甜……太爷爷,你的剑没有爹爹刻的好看……”月光下,孩子的身边仿佛蹲着两个模糊的身影,正温柔地看着他。
石生没有惊动他们,只是悄悄退回屋,拉着苏姑娘的手,指了指窗外。苏姑娘看着那一幕,突然红了眼眶:“他们真的一直在,看着咱们,护着咱们。”
晨光漫进院子时,小念生手里的花瓣落在了神龛前,与画卷上的花瓣正好重合。石生看着那片花瓣,突然明白,所谓永恒,从来不是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而是像这桃花与藤萝,把根扎在岁月里,把花开在人心上,让每一盏心灯照过的长街,都永远飘着暖人的香。
风又起了,吹得桃树枝桠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他的心思。远处的作坊里,传来石生新刻的桃木剑穗落地的轻响,像颗温暖的种子,落在了新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