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云南地界时,雨季刚过,澜沧江的水涨得正满,船桨划开的浪里裹着细碎的桃花瓣——不知是上游漂来的,还是两岸山桃落进了水里。苏青把虎符用红绸裹了三层,塞进贴身的布袋,又将那件绣着“允”字的旧衣叠成方块,压在行囊最底下,像藏着个会发烫的秘密。
“云栖寺在鸡足山半山腰,”船老大用竹篙指着远处的云雾,“往年这时候,香客能从山脚排到山门,今年怪得很,听说住持圆寂了,新住持是个年轻和尚,不爱见人。”
我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是苏青塞给我的那把,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爱见人?那咱们怎么问建文帝的事?”
苏青正低头研究老者给的地图,笔尖在“云栖寺”三个字上打了个圈:“老者说‘虎符为匙’,说不定……见了虎符,他就肯说了。”
进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石阶被雨水泡得发滑,青苔长得能没过脚背。苏青的伤刚收口,走得急了就咳嗽,手按在胸口喘气,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我想扶她,她却把拐杖往我手里一塞:“拿着,我可没那么娇气。”话虽如此,她把大半重量都压在了拐杖上,石阶上的水印里,她的脚印总比我的深些。
快到山门时,忽然听见竹铃声,一串青竹串成的风铃挂在牌坊上,风一吹就“叮铃”响,倒比寺庙的钟声更清心。山门是座旧木楼,“云栖寺”三个字刻在褪色的匾额上,笔画里还留着金粉的残痕,像是很多年前被人用心描过。
“有人吗?”苏青扬声喊,声音被山风卷着往山上飘,却没得到回应。我推了推门,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院里的石板缝里长着野菊,香炉里的灰是冷的,看来真如船老大所说,没什么香客。
正想往里走,忽然从偏殿转出个穿灰色僧袍的年轻和尚,眉眼干净得像山涧的水,手里拎着桶井水,看见我们时愣了一下,桶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施主是……”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青从布袋里摸出红绸包,递过去:“我们找住持,想问些旧事。”
和尚的目光落在红绸包上,忽然放下水桶,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师父圆寂前嘱咐过,若有人持虎符来,便带你们去见‘守经人’。”他转身往大殿走,灰色的僧袍扫过石阶上的野菊,“随我来。”
大殿里供着尊观音像,木胎鎏金的衣袍褪了色,却被擦得锃亮。和尚推开佛像后的暗门,一股陈腐的木头味涌出来,混着淡淡的檀香。“守经人在里面,”他停在门口,“他脾气怪,你们……多担待。”
暗门后是间石室,比想象中宽敞,四壁立着书架,摆满了线装书,阳光从头顶的气窗斜射进来,正好照亮屋中央的老者——他背对着我们,正用狼毫在竹简上写字,银白的胡须垂到胸前,比镜湖的老者更显苍老。
“虎符带来了?”他没回头,声音像磨过的石头,带着岁月的糙感。
苏青解开红绸,将合二为一的虎符递过去。老者接过,手指抚过“受命于天”的篆字,忽然笑了,笑声在石室里荡开,惊起屋顶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三十多年了……总算有人把它拼齐了。”
“您是……守经人?”我忍不住问。
他转身时,我才看清他的眼睛,浑浊却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以前是,现在……只是个抄经的老东西。”他指了指书架,“这些都是建文爷留下的手稿,你们想知道什么,自己找吧。”
苏青翻到本蓝布封皮的册子,翻开时纸页脆得发响,墨迹却清晰,是用蝇头小楷写的日记:“永乐七年,雨,镜湖的菱角熟了,摘了一篮,分与寺里的小和尚。他问我是谁,答曰‘过客’。”
“过客……”苏青轻声念,指尖划过“过客”二字,忽然抬头问,“他后来真的没再回去过吗?”
老者往砚台里添了点水,研磨声沙沙响:“回去过一次,永乐十五年,南京城破的消息传来,他在山顶坐了一夜,第二天就下山了,说‘该放下了’。”
我拿起本抄本,里面夹着张地图,标注着从云南到福建的路线,每个驿站旁都画着朵小小的桃花。老者忽然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出门,去了莆田,在木兰溪畔种了片桃树,有人说见过他在树下教孩子念书,也有人说……他成了个船工,载着客人在溪上漂。”
“那虎符……”苏青摩挲着虎符的边缘,“他留着它,是不是还想着……”
“不。”老者打断她,将竹简卷起来,“他留着虎符,是想告诉后来人——有些东西比皇位重。”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这山,这寺,还有山下田里的稻子,哪样不是百姓的日子?他争了半辈子,最后才懂,守住这些,比坐在龙椅上强。”
石室的气窗飘进片桃花瓣,正好落在苏青的手背上。她忽然笑了,像解开了什么心结:“我明白了。”
老者也笑了,胡须抖了抖:“镜湖的老伙计说得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总爱追着答案跑,其实答案早就在路上了——你们走过的沼泽,爬过的山,遇见的人,都是答案的一部分。”
临走时,和尚送我们到山门,风铃又响起来,这次听着像在说“再见”。苏青把虎符重新裹好,塞进布袋,却没像之前那样贴在身上,而是和那件旧衣一起放进了行囊。
“接下来去哪?”我问她,山风吹乱了她的鬓发,露出额角新长的碎发,像春天刚冒头的草。
她望着山下的云海,忽然往石阶下跑,拐杖敲得石板“笃笃”响:“去莆田!听说木兰溪的桃花开得正好,去晚了就谢了!”
我追上去时,她的笑声比风铃还脆,阳光落在她带伤的手臂上,那道浅粉色的痂,真的像朵刚开的花。石阶上的水印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痕,像很多年前,有人在这里走过,留下了故事,却没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