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一额角渗出冷汗,急忙取出铜铃,用力摇晃起来。
刺耳的铃声在夜空中回荡,却不见任何异象发生。
反倒是祭坛四周的烛火,又从幽蓝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瘆人得很。
“这......”赵太一的声音开始发颤,“定是有人暗中作祟!”
小荷拉着惊云的衣袖,望着张夫人,惊云安慰她,“张夫人会没事的,相信我家小姐。”
小荷点点头,这些天她日日饮下柳晴晚给的药,伤势已经好了大半,小荷自然是相信她的。
就在这时,赵太一身后的祭坛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坛上摆放的祭品纷纷滚落。
“妖术!这是妖术!”赵太一慌乱地后退几步,桃木剑险些脱手。
柳晴晚被着铃声镇得脑袋有些疼,她闭上眼,这几天总能做同一个梦。
但是梦醒后,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只是梦里那把阴阳笺似乎和赵太一身上的有些类似。
后来柳晴晚走遍各地,想寻一把合适的阴阳笺送给师父,却始终未果。不是材质不对,就是灵气不足,总觉差了些火候。
而赵太一的这把,看着形制与师父那柄确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看之下,木质粗糙,刻痕生硬,透着一股子匠气。
笺身上缠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那是不知沾染了多少阴邪之物才能凝聚的秽气。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几个胆小的宾客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席。
陈功曹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赵太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太一慌忙跪地:“大人明鉴!定是、定是那妖女法力高强,干扰了贫道施法!”
“赵大师,”萧衡缓缓开口,“若真是张夫人法力高强,为何她至今仍重病在身,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这话问得赵太一哑口无言,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林远道待在场下,“这北河城,三成守军是陈氏门生,税银入库要经功曹府印鉴,就连前日我想调阅地方志,都得通过陈家的关系。”
“舅父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林远道轻笑一声,“萧衡要扳倒宁王这不难猜。”
萧衡要扳倒宁王这不难猜。北河城陈家把持着漕运命脉,每年经手的粮船银钱,三成都要流入宁王府。他借此事发难,是要断宁王一条臂膀。
“可你呢?你助他设局,搅动风云,总不会只是为了夫妻情深吧?更何况你这夫妻也是假的。”
柳晴晚执起茶盏,“舅父既知漕运重要,就该明白——谁掌控了漕运,谁就扼住了北河城的命脉。”
她抬眸,唇边笑意清浅,“我要的,是这命脉。”
“陈家倒台后,漕运总需有人接手。”柳晴晚声音渐沉,“我要北河城往后的每一艘粮船,都要经我柳家的印信才能放行,每一笔漕银,都要过我的账目才能入库。”
“萧衡要肃清朝堂,我要掌控商路。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柳晴晚盯着林远道:“舅父亲自北上。若说不是为了漕运,难道是为了北河城的风景?”
她起身走到廊前,望着山下漕运码头的点点灯火,再有半月,这整条河道都会冻成冰棱。
漕运断绝,北地三十六城的粮草补给就要全靠陆路。而陆路运力,不及漕运三成。
每年漕运封冻前这半个月,都是各路人马争抢最后一批漕粮的时候。
林远道望着渐近的萧衡,压低声音:“丫头,你这盘棋下得太大。小心引火烧身。”
柳晴晚从容起身,理了理衣袖:“舅父放心,我既然敢落子,自然算清了每一步。”
“舅父下江南经商多年,却始终被漕运掣肘。每年光是打点各路官员的银子,就占了三成利润。舅父此番前来,不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在漕运上分一杯羹吗?“
林远道摇扇的手微微一顿,“丫头倒是把舅父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我来此可不仅仅是为了漕运。”
“侄女也是。”
“还有一事。自你离京后,李家便日日派人去你府上纠缠讨要说法。”
“他们绝口不提李玄舌头烂毁之事,只一口咬定你是‘妖女’,甚至翻出你六岁时一些无心稚语,断章取义,大肆渲染,在京中散播流言,试图败坏你的名声,将你钉在邪祟之名上。”
柳晴晚闻言,不怒反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六岁的言论?他们为了对付我,还真是掘地三尺,用心良苦。”
不敢提李玄的舌头,是知道一旦深究,他们李家做的那些龌龊事就瞒不住了。
“萧衡此前不是让李玄去三步一叩去城外的寺庙给我母亲赔罪了吗?”
“佛教文化里,有一层地狱,专惩挑拨离间、诽谤害人、巧言令色之徒。谓之,拔舌地狱。”
“我从未动手割他的舌头,但他的舌头却烂了。舅父,你说,这像不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像是那拔舌地狱的业火,提前烧到了阳间,落在了该落的人身上?”
李府
谁能想到呢?柳家倒台那天,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李玄那个废物,除了变着法子折辱她,根本没有别的本事。
直到那天,他满嘴是血地被抬回来,舌头溃烂不堪。
补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差。
大夫说他日后很难再有子嗣,柳娇肚子里的孩子反而成了她的护身符。
“少夫人,该用药了。”丫鬟捧着安胎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柳娇慢条斯理地接过药碗,看着漆黑的药汁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李家人现在把她捧在手心里,可她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孩子身上。若是没了孩子……她冷笑一声,将药一饮而尽。
昨夜李玄又想来碰她,被她以胎象不稳为由赶了出去。他急得团团转,却不敢硬来。
柳娇放下药碗,“我想吃城东那家铺子的蜜饯,要新鲜的。”
丫鬟连忙应声退下。
柳娇抚摸着肚子,眼神渐冷。
李家欠她柳娇的,还有柳晴晚欠自己的,她都会一点一点讨回来。而这个孩子……将是她最好的武器。
凭什么?凭什么柳晴晚就能得到特殊对待,能引得萧衡那样的人物为她出头,而自己却只能在这泥潭里挣扎,需要靠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来换取片刻的喘息?
姐姐,你的命还真是好啊。
......
赵太一强撑着想要继续作法,可每当他举起桃木剑念咒,天空中就传来滚滚雷声。
那雷声仿佛就悬在祭坛正上方,震得人耳膜发疼。
“你们看赵大师的脸色......“台下有个老工匠压低声音,“这分明是遭了天谴啊。”
他身旁的年轻学徒连连点头:“我爷爷说过,修行之人若是作恶多端,施法时就会引来天雷示警。”
修行之人若是心术不正,欺瞒天地,施法时最容易引来天雷示警,劈的就是这等奸恶之徒。
这些议论声虽轻,却在人群中迅速传开。
众人看向赵太一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渐渐变成了怀疑和恐惧。
张谦原本站在祭坛左侧,此时不动声色地往右侧挪了几步。
这天雷要是真劈下来,可千万不能误伤了他。
当又一道惊雷炸响时,他索性混入了围观的人群中,与赵太一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张谦暗暗心惊,莫非真如萧衡所说,赵太一这些年来作恶多端,如今遭了报应?
他想起昨夜萧衡那句意味深长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祭坛上,赵太一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他持剑的手开始发抖,咒语念得断断续续。
“咔嚓——!”
一道雷劈下,不偏不倚,劈烂了他手中的阴阳笺。
轰然巨响中,木屑四溅。
赵太一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保持着举剑的姿势,看着自己被震得发麻的手。
全场死寂。
随即,是人群中爆发出的更大惊呼与骚动。
“碎了!他的法器被天雷劈碎了!”
“果然是骗人的!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报应!真是报应啊!”
林远道走到他身边,碾起地上的灰烬,“赵大师,你这法子好像不太灵啊。”
赵太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众人。
这招式只是丧德没良心,可确实他从书籍上实打实学来的术法,不可能出现什么纰漏。
难道真是上天觉得他太过分,想要警示他?
此时,萧衡缓步走到张夫人面前,蹲下身给她贴上柳晴晚画的符咒后,只见她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渐渐红润起来,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然而,站在人群里的张谦,手心却沁出了冷汗。他死死盯着妻子开始恢复生气的脸庞,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疯狂的杀意如毒藤般缠绕上来。
若是这个女人敢醒来,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半句关于她那个做过官妓的娘的事,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先拉着她一起下地狱殉葬!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他好不容易压下嫌恶,亲口对她承诺,只要她肯彻底否认那个下贱的、让她蒙羞的娘亲,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依旧让她做风风光光的张夫人,像从前一样对她。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为什么非要守着那段污秽的过去,逼得他……逼得他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
那日
“我现在就去杀了她,你安心在县令府做个县令夫人。”他转身便要走,衣袖却被死死拽住。
“老爷不可!”
张谦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院落。那里住着他夫人的生母,那个曾为官妓的女人。
这是他仕途上最大的污点。
“夫人还想拦我?“张谦俯身,眼底猩红,“她不死,握着她卖身契的陈明远便会一直牵制我!我可是被宁王看中的人,我的前途绝不能毁在一个老妓女手里!“
张谦越说越激动,想起他夫人也是个外室女,瞬间怒从心起,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摔在床榻上,狠狠踹她的肚子。
女人痛得蜷缩起来。
“若不是你父亲刻意压制,我何至于在北河城做个七品县令!你们父女,一个压着我的仕途,一个留着那样的娘家人碍我的眼!”
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逼她抬头:“现在倒来装贤惠?若不是看在你父亲还有几分用处......”
“您今日若打死了我......明日,我父亲就能让您连这七品县令都做不成......“
张谦举到半空的手僵住了。他死死盯着她,额角青筋暴起,最终狠狠将她甩开:“滚!“
张谦闭上眼,他恨不得把这个残废女人直接杀了,永绝后患。
可偏偏老天都偏爱这女人,他连近都近不了她的身。
萧衡会意,转向陈功曹道:“叔父,张夫人身上的怨气已除,但若要彻底化解,还需最后一步。”
“什么步骤?”陈功曹皱眉问道。
“需将张夫人送出城去,让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萧衡解释道:“怨气因北河城而起,自然也需离了此地才能彻底消散。”
就在载着张夫人的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天空中翻滚的乌云竟真的开始缓缓散去。
围观的百姓纷纷仰头望天,发出阵阵惊叹。
“神了!真是神了!”
“看来那位公子说的是真的......”
“张夫人一走,这天就放晴了!”
张夫人坐在马车上,最后一个来送她的是小荷,小荷握着她的手,不断比划着什么,待快要离开的时候,小荷拿了五枚铜钱递给张夫人手里。
小荷原本是良家女子,后来被人骗到青楼,老鸨先是哄她卖艺,再逼着她爬上客人的床,她不肯就要挨打。
一来二去,也就妥协了。
她家里穷,钱都拿给爹供弟弟读书了,爹说男孩子读书有出息。
三两银子卖身的钱,够弟弟念两年私塾。
直到那日,她因身子不适推拒了一个粗鲁的客人被龟公打得快死了,恰好碰上张夫人的母亲回来拿当年的东西。
老夫人出手拦住了,她才捡回一条命。
赵太一瘫在祭坛上,面如死灰地看着逐渐明朗的夜空,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张谦站在人群中,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心中五味杂陈。
疯女人,走了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