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薏绿便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来到了颜翎玥的闺房外。她轻轻叩响了门扉,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小姐,您醒了吗?”
颜翎玥早已起身,正对镜梳妆。闻声,她放下手中的玉梳,淡淡道:“进来吧。”
薏绿推门而入,福了一礼,随即压低声音禀报:“小姐,夫人昨日白日里一直待在将军府,未曾外出。直到申时,她才带着嬷嬷出了门,乘马车往曰吧的方向去了。我们在曰吧外守着的人回报,她直到戌时三刻才从里面出来,返回府中。”
听到“曰吧”二字,颜翎玥正在绾发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的那双杏眼,瞬间掠过一丝极亮的光彩,如同暗夜里划过的流星。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里混杂了探究、玩味,还有一丝即将窥破他人秘密的兴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微妙,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哦?”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拖得有些长,“我的好母亲,如今倒是曰吧的常客了。”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薏绿,“去,加派人手,给我牢牢跟着母亲。我要知道,她每日里去曰吧,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她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缠绕着一缕垂下的青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立刻派人去传话给四弟和夏掌柜。让四弟暗中留意母亲出入曰吧的动向。再告诉夏掌柜,曰吧里头,让他多费心,每次母亲去,都给我仔细瞧瞧,她偏好坐在哪个角落,与谁相邻,又与谁交谈。一点细节都不许漏掉!”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办。”薏绿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颜翎玥重新望向镜中的自己,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说起陈氏与曰吧的渊源,还需追溯到数月之前。
曰吧初开业时,以其新奇独特的格调和闻所未闻的异域曲调,很快在京城掀起一阵风潮,但彼时陈氏深处内宅,对此并无耳闻。直到有一次,与她关系最为要好的夫人周氏前来拜访,闲谈时极力向她推荐这处“神仙地方”。
“妹妹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与我们平日去的茶楼戏园子全然不同!”周氏说得眉飞色舞,“里头的曲子,调子怪好听的,是从未听过的鲜活!到了晚上,更是有趣,卖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酒水,那滋味……啧啧,尝过一次便忘不了。”
陈氏当时听了,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并未动心。她身为将军府的主母,岂能随意去那等听起来便不甚庄重的地方?奈何周氏是个热心肠,三番五次地劝说,言辞间满是“见识一番”、“解解闷”的怂恿。最终,陈氏拗不过姐妹的盛情,又或许心底深处那根被规矩束缚了太久的弦,也微微松动了一下,便半推半就地答应,择了个日子,与周氏一同前去“一探究竟”。
初入曰吧,陈氏确实被震撼了。不同于外界的明亮,里面的光线幽暗而暧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混合着酒水与点心甜腻的味道。舞台上,乐师弹奏着她完全陌生的旋律,时而激昂,时而婉转,敲打在心上,让人心旌摇曳。更让她惊讶的是,无论是台上的乐师、歌者,还是台下的客人,大多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遮掩了真实的容貌。
周氏熟门熟路地要了个相对安静的卡座,点了些小食。待到华灯初上,夜幕彻底笼罩京城时,曰吧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侍者端上了一杯杯色彩斑斓、盛放在奇特玻璃器皿中的酒水。周氏为她点了一杯名为“醉生梦死”的酒。
陈氏起初只是浅尝辄止,一口下去,竟是甜滋滋的,宛如果汁,极易入口。她放下些许戒备,又饮了第二口。这一次,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心中那份常年被压抑、被忽视的空落落之感,竟奇异地被这股暖流填满了一些,变得充实而熨帖。
或许,就是这酒精的作用吧。戴上面具,隐匿了身份,周遭又是陌生的、无人认识自己的环境,陈氏觉得身上那层厚重的、名为“颜夫人”的枷锁,似乎悄然松脱了。她仿佛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谨言慎行、端庄得体的将军府主母,而是重返了十几二十年前,还未出阁的时光。那时的她,也曾幻想过仗剑江湖,也曾憧憬过炽热爱恋,是那么洒脱,那么随性,那么敢爱敢恨……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侵袭而来。这么多年,她跟着颜卓,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事,操持庶务,换来的是什么?是不温不火的对待,是显而易见的厌烦,是夜夜独守空房的冷淡。这些日积月累的忽视与冷漠,早已将她少女时代的棱角与热情磨平,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是个有温度、有态度、有个性的活生生的女人……
想到这里,面具下的陈氏,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起初还是无声的垂泪,到后来,竟抑制不住地低声啜泣起来,哭得那般狼狈,那般委屈。幸好,台上激昂的乐曲声、周遭嘈杂的谈笑声,完美地覆盖了她这微不足道的悲伤。
虽说陈氏已年过四十,但多年养尊处优,加之自身注重保养,身段依旧窈窕,未曾走样。此刻她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精巧面具,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下颌和那双即使含泪也依旧能看出昔日风韵的眼睛,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看上去倒像是三十出头的丽人。
就是在这般窘迫又脆弱的时候,一个男子,步入了她的视野。
那男子同样戴着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他手中端着一杯酒,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最终停在了她的卡座前。他显然是看见了她滑落至下颌的泪珠,以及那双被泪水浸润得更加明亮的眼睛。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非常绅士地,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色棉帕,递到了陈氏面前。
正沉浸在悲伤中的陈氏,看到眼前突然多出的手帕,不由得一怔。她顺着那执帕的手向上看去,猝不及防地,便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双眼,没有颜卓看她时的厌弃与不耐,也没有寻常外男看她时的打量与估量,里面只有温和的理解,与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陈氏在这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久违的、陌生的暖意悄然蔓延开来。
音乐声震耳欲聋。陈氏很清楚,即便自己在此刻道谢,对方大概率也是听不清楚的。于是,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伸出略带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方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帕子,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
男子见她收了帕子,并未趁机靠近或多言,而是招来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侍者端来一杯澄澈的、点缀着薄荷叶的饮品,轻轻放在陈氏面前。男子对着那杯饮品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无酒,可安心。”
陈氏看着那杯清爽的饮品,再次微愣。还没等她完全回过神,男子便已站起身,对着她幅度很小地颔首示意,随即转身,步履潇洒地融入了身后晃动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这场短暂得如同幻觉的意外邂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陈氏心中漾开了一圈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并未过多在意,只当是遇到了一个颇有风度的陌生人。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之后她又去了几次曰吧,竟再一次遇到了那个男子……
那是在颜翎玥被皇帝下旨赐婚给翊王之后没多久。赐婚的荣耀属于颜翎玥,而压在陈氏心头的,却是更深的烦闷与不甘。
颜卓自圣旨下达后便似乎更加忙碌,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军务政务,连续多日未曾回府。府中气氛怪异,她那不争气的小女儿颜素与三皇子迟迟没有进展。一想到颜翎玥那个庶女竟能攀上翊王这根高枝,还被许以正妃之位,陈氏就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这一日,她心中郁结难舒,便连嬷嬷也未带,独自一人乘车来到了曰吧,想着借此排解烦闷。至少在这里,戴上面具,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