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妈妈和江予安的外婆一起走出住院部大楼,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连日的阴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我夹在两位长辈中间,心里还萦绕着病房里那场未散的尴尬,预想着这顿饭可能会在小心翼翼和刻意找话题中度过。
然而,现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我拿着手机研究餐厅菜单,纠结是点清蒸鲈鱼还是红烧排骨的几分钟里,妈妈和外婆已经自然而然地聊开了。起初只是客套的寒暄,关于天气,关于医院附近的路况,但很快,话题就滑向了更具生活气息的领域。
“姨,你们平时买菜都去哪家超市啊?”我妈很自然地随口发问,语气里带着家常的亲切。
外婆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数:“哎呦,可多了!永辉的肉新鲜,经常搞活动;但要说蔬菜水灵,还是得去菜市场,就是远了点;不过最近我发现小区门口那家生鲜小店,东西也不错,关键是近……”
“是吧!我也觉得那家不错!”我妈像是找到了知音,声音都亮了几分,“他们家的鸡蛋我常买,老板娘人也实在……”
我只是下个单确认菜品的功夫,侧耳一听,两人已经从超市优劣讨论到了附近哪家干洗店处理羊毛大衣更在行,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商量着,等江予安出院了,找个时间一起去龙城那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牌百货商场逛逛,说是那里的中老年服装柜台,款式又端庄料子又好。
我看着她们凑在一起的背影,听着她们热络的交谈,一时间有些恍惚。原本以为需要我居中调和的场面,竟然完全不需要我插手。
这种来自于最朴实生活层面的迅速共鸣,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两个家庭因为我和江予安,正在以一种坚实而温暖的速度融合在一起。
到了餐厅,落座后,这种融洽的气氛依旧在延续。她们甚至一起点评起餐厅的装修和餐具的卫生情况,意见都出奇地一致。
菜开始一道接一道地上来。清汤、时蔬、清淡的蒸鱼……我都按照适合老年人的营养口味来点的。
就在服务员端上那盘碧绿脆嫩的清炒芥蓝时,外婆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目光转向我妈,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带上了一种郑重的神色。
“月月妈,”外婆的声音温和却清晰,“有些话,我琢磨着,趁今天这个机会,得跟你聊聊。”
我妈也放下了筷子,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着外婆:“您说,姨。”
“我们安安呢,”外婆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期盼,“他已经老大不小了,早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也不图什么,就想着,能不能让这两个孩子早点把婚事办了,定下来。也好了却我一桩最大的心事,让我在有生之年,能看见下一代的出生,四世同堂,那我就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她说得恳切,苍老的手微微摩挲着茶杯边缘,那是一个老人最朴素也最深的渴望。
我妈闻言,脸上露出了理解和赞同的笑容,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外婆放在桌上的手背:“姨,不瞒您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安安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他稳重、懂事、有担当,对月月更是没得说。他愿意娶月月,是我们月月的福气,我们做父母的,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愿意。”
听到妈妈如此肯定江予安,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泡着,暖暖的,也酸酸的。
虽然早就知道我妈因为上次江予安为了救我而受伤的事同意了我们在一起,但这回,我妈能亲口述说江予安的好,还是让我很感慨。
“不过……”妈妈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带上了些许真实的遗憾,“就是上次,安安的爸妈国庆回来,本来我和月月爸是准备好要见个面,好好聊聊孩子们的事的。结果不凑巧,月月她爸单位临时有个紧急任务,我这边公司也突然有个大客户要接待,就给耽误了。没能跟亲家见面,心里一直觉得怪遗憾的,也挺失礼的。”
我妈倒是把谎圆得像模像样。
“哎哟,这有什么好遗憾的!”外婆立刻接话,语气爽朗地宽慰道,“那都是赶上巧劲儿了,工作上的事,谁说得准?再说了,这眼瞅着就快过年了,他爸妈肯定是要回来过年的!到时候,咱们再约时间,好好聚一聚,好好商量,一点儿都不迟!”
“对对对,过年好,过年团圆,正好!”妈妈脸上的遗憾一扫而空,重新布满了笑意。
看着两位母亲就着婚期和双方父母见面的事情相谈甚欢,仿佛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等那场仪式。我的心里也漫上丝丝缕缕的甜蜜和憧憬。能和江予安有一个正式的家,是我心底最深的期盼。
就在这时,服务生端上了最后一道菜,是这家店的招牌——一盅炖得金黄剔透的鸡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外婆拿起汤勺,却没有先给自己盛,而是细心地先为我妈舀了一碗,又给我舀了一碗,然后,她放下勺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感激与决断的神情。
“月月妈,月月,”她的目光在我们母女脸上逡巡,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我和妈妈都停下动作,看向她。
“这次安安住院,里里外外,多亏了月月。”外婆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种让我感到不安的愧疚,“这孩子,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端屎端尿,擦身按摩,连个好觉都没睡过。我看着,心里是既感激,又心疼啊!”
“外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连忙说。
外婆摇摇头,打断了我:“没有什么应不应该。你是个好孩子,你对安安的心,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照顾病人,尤其是安安现在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天两天,是个长久的事儿。你看他现在,褥疮那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根本出不了院,后续的康复更是漫长。”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继续说道:“我不能,也舍不得让月月一个人在医院这么硬顶着。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有自己的事业要奔,不能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耗在医院里。所以,我决定了——”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起来:“还是得趁着这回叫安安的父母回来。让他们一块照顾安安。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躺在医院里,父母不在身边,像什么话?他们也是时候该回来,承担起他们的责任了。”
这番话,如同在温馨和谐的餐桌上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我愣住了。叫江予安的爸妈回来?
我下意识地看向妈妈,她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流露出一种理解和支持:“姨,您考虑得是。有父母在身边,肯定更周到些。月月毕竟年轻,很多事可能想不周全,有长辈在,我们也更放心。”
她们在继续讨论着如何联系、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而我,却有些食不知味了。
江予安和他的父母……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他很少主动提及他们,偶尔提到,语气也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曾说过,父母常年在外,忙于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对他,更多的是物质上的保障,而非情感上的亲密陪伴。
当年他出事,父母回来待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国外的工作实在无法长期脱身,又回去了。这三年来,更多的是电话和视频联系。
他会愿意让他父母在这个时候回来吗?回来看到他最狼狈、最需要人照顾的样子?这会不会再次刺伤他敏感而骄傲的自尊?
外婆的提议源于心疼我和对外孙的爱,无可指摘。但我知道,这对于江予安而言,可能并非单纯的关怀,更像是一场关于尊严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