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萧山围场滞留二十余日,其间,不论是皇后还是太子,都不时递信过问情况,如今既已返京,自然入宫报个平安。
在这二十多日,祈安一心照料褚琰伤势,严禁他过问政务,自己也无心他顾,对京中动向所知甚少。如今了解,才知这短短时日里,朝中竟已生不少变故。
首要之变,便是十月初,安裕帝病情骤然加重,竟至卧床不起,连早朝都无法维持。因此,他下旨命太子监国,一应政务皆交由东宫处置。
另一桩震动朝野的大事,则是施家的倾覆。此事发生在皇帝移交大权之前,由他亲自审理定夺。往昔的诸多隐情被尽数揭露,他未再有半分回护包庇之意。
除却私采矿脉、擅造兵器的旧案,太子褚珵更将此前北疆查获的兵器外运一案也一并呈报。通敌叛国之罪坐实,数罪并罚,施家立时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刚解除禁足不过两月,施家便再遭雷霆之击。而这一次,再无转圜余地——三族之内所有官职尽数褫夺,男丁或问斩或流放,女眷悉数没入奴籍。
显赫一时的施家,就此一夜倾覆,再无翻身的可能。
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谓之罪有应得,有人暗叹圣心难测;有人拍手称快,亦有人冷眼旁观……
而宫闱之内,施贵妃与其女褚萱仅被禁足宫中,未受株连。瑞王妃严如月本在连坐之列,然陛下特开恩典:一则念其怀有身孕,二则其父决然舍弃官职,换得她与褚琛和离,脱离皇家,方才得保全,如今已被接回严家。
而褚琛对外所公告的罪名,是牵涉施家案中,故被褫夺爵位,收押入狱,并于三日前,在狱中畏罪自尽。
而真相却是,褚琛自萧山被秘密押解回京后,便一直囚禁于褚珵掌控之地。
至于施家的倾覆,也皆是褚珵一手策划,他要让褚琛亲眼目睹施家的覆灭,并且让他看清每一道催命符都是由父皇亲手御批,斩断他一切求救的念想。
褚珵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失败,看着所有图谋化为泡影,将希望一寸寸碾碎在他面前。甚至,要他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清晰感受生命是如何从体内一点点抽离,让他在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走向死亡……
“没想到,褚琛就这样死了。”祈安轻声感慨,“我原以为,以陛下对他的爱重,会再度保全他。先前我还一直在忧心,陛下会追究褚琛在萧山受伤一事呢。”
马车轱辘前行,微微晃动。
“此事确实在意料之外。”褚琰颔首,“但若非他暗中推动,莫说是褚琛,便是施家之事,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祈安不解:“那陛下对施贵妃,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思?”
若说有情,他处置施家时未曾手软,连她的儿子也未放过。若说无情,偏偏又独独对她网开一面,仅是禁足宫中。
这究竟是残存的爱意,还是难解的怨恨?
“或许,是执念。”褚琰的声音在车马的微晃中显得格外深沉,“是他们二人之间,纠缠半生的执念。”
……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强光刺破内里的昏暗,惊动了蜷在床角的女子,只见她披散着长发,面色惨白如纸,周身毫无生气,宛如游魂。
被那光线刺得蹙紧眉头,她抬手遮住双眼。
不多时,一道身影靠近,挡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这才缓缓放下手,眯着眼看向来人,随即又漠然垂眸,眼中一片死寂,不起微澜。
“筱云,琛儿……死了。”
那双枯井般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似是沉痛至极,她指节攥紧衣角,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可这一切转瞬即逝。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死灰。
她抬眼看向那高高在上之人,声音嘶哑:“所以呢?”
“所以,”安裕帝面色枯槁,身形孱弱,唯独那双深陷的眼在阴影中灼灼逼人,“朕要知道,褚琛……究竟是谁的儿子?”
施筱云唇角勾起,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苍凉:“人已经死了,陛下此时追问这个,还有何意义?”
“他死的那日,你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口口声声说,琛儿是他的儿子!”安裕帝眼中翻涌着蚀骨的恨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如今,你和他的儿子死了,朕怎么……看不出你半分伤心?”
他猛地探身,一把将床上那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拽起,拉至眼前,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那句话:
“你告诉朕,褚琛……究竟是谁的儿子?”
见他这模样,施筱云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她抓住他的痛处,便将这柄利刃狠狠地扎进去,反复辗转。
“是你的儿子啊,”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褚琛,他是你的儿子。”
“亲手将自己的骨肉送上死路……”她仰头望着他剧烈喘息的模样,声音轻得像羽,却字字剜心,“陛下,您可感到快意了?”
安裕帝如遭雷击,猛地将她掼回榻上,自己却踉跄后退,胸口剧烈起伏,面上血色尽褪。
施筱云见状,竟疯癫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寂的殿中回荡,夹杂着几分报复的快意,更有无边的悲凉。
安裕帝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血,猛地欺身上前,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嘶声质问:“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朕?!”
他眼尾猩红,帝王的威仪荡然无存,此刻只是一个固执地、近乎偏执地,向一个心死的女人索求答案的可怜人。
听到这个问题,施筱云先是一怔,眸中也渐渐凝起血丝,嘴唇微张,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我、恨、你。”
这短短三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安裕帝身形猛地一颤,肩膀彻底塌陷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
他猛地侧过头,一口黑血喷涌而出,随即整个人从床沿栽倒,重重摔落在地。
施筱云闭上双眼,漠然转过头去。
殿外侍从听闻内里动静,慌忙推门冲入。
“陛下——!”
喧嚣只一瞬,殿内很快重归死寂。
无人察觉的床榻上,施筱云缓缓侧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十指死死攥紧身下的锦被,指节寸寸发白。
眼角的泪无声地不断滑落,没入鬓发,她双唇微颤,反复呢喃着那个刻入骨血的名字:“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