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与决绝。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最终还是范文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又连饮了两杯,脸上渐渐泛起酒意,眼神也变得有些朦胧和激动,他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将憋在心底许久的话一吐为快:
“孔大人……你我所言所行,看似胆大包天,实则……实则是无可奈何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伪夏张行横空出世,火器犀利,势如破竹,一下子将我大清的局……局面,变得无比被动!
若无此獠,我大清稳扎稳打,凭借八旗锐气,慢慢消化蒙古,蚕食大明,假以时日,这天下……未必不能收入囊中,大明那些昏聩官吏,拦不住我们!”
他语气愈发激动,带着几分酒后的宣泄:“你说我胆子大?我范文程胆子小得很!若非……若非当年在关内被俘,又何至于此?
如今大夏强势崛起,就算我……我现在想转头去投奔那张行,他会如何看我?一个背明降清之人,再去降夏,在他眼中,只怕连条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岂会真心重用?
至于大明……呵呵,我更是早已无回头路可走!”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眼圈竟有些发红:“所以!所以我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尽心竭力,绞尽脑汁,为皇上,为大清出谋划策!只盼着大清能强盛起来,最终一统天下!
我……我才能有个善终,或许……或许青史上还能留下个良辅之名,而非……而非乱臣贼子!”他这番话,几乎是泣血之言,将一个汉人在时代巨变下的彷徨、无奈与最终的抉择,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孔有德面前。
“范先生,你……”孔有德震惊地看着失态的范文程,他没想到对方会借着酒意,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却又无比真实的话语。
这分明是彻底的交心,是将身家性命和内心最深处的惶恐都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孔有德愣了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惨淡笑容,他拿起酒壶,将范文程和自己的酒杯再次斟满,然后举起杯,声音沙哑而低沉:“范先生……你醉了,却也醒了,你的心思,我孔有德……何尝不明白?”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样无法回头的人生轨迹。
“天命三年(1618年),满清攻陷铁岭……我父兄皆死于那场战火。那时,我满腔仇恨,此后了投奔皮岛的毛文龙,指望他能为我报仇雪恨,驱逐鞑虏……
呵呵,谁知,毛帅后来竟被袁崇焕那厮矫诏所杀!皮岛群龙无首,乱象丛生,我等这些旧部,粮饷无着,备受排挤,最终酿成兵变……
走投无路之下,被朝廷视为叛军围剿,为了手下弟兄们能有一条活路,我才……才不得不渡海来投了这后金。”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似乎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回忆。
“若是……若是当时,那张行的大夏打到山东附近,如同如今这般声势,我说什么也要带着弟兄们去投奔他!至少……至少是同文同种,不必背负这汉奸的骂名!
可……可这世上,哪有如果?”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怅惘,“在家仇与现实的逼迫下,因为无路可去,我孔有德,同样降了大清。
这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被这世道逼着选的。”
话题回到今日的朝会,孔有德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和不满,“今日殿上之议,扩充汉军八旗,本是为大清江山社稷着想!
虽知有些大胆,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但我没想到,一众王公贝勒的反应竟如此之大!
皇上……皇上他需要权衡各方,维持大局,我能够理解。
可这些满洲王公,他们到底在权衡什么?我大清的人力、物力,远远落后于大明,更别说那新兴的、咄咄逼人的大夏!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如今大夏威胁如此之大,虽只据有川陕甘宁,其核心控制区域之富庶、之稳固,地域之广,也已远超我大清!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这一众王公,还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利益,真是……真是目光短浅!难道要等到大夏兵临城下,才知悔悟吗?”
范文程听着孔有德的抱怨,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他拍了拍孔有德的肩膀,给他倒上酒,劝慰道,“孔王爷,你的想法,我岂能不明白?
我等若非走投无路,岂会栖身于此辽东之地,为这异族朝廷效力?说到底,不过是寻求一个安身立命、施展抱负之所罢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你算算,整个大清才多少在册人口?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又能抽出多少丁壮?
目前除了王爷您带来的,改编而成的天佑兵,以及陆续收编、组建的汉军旗,满打满算,堪战之兵不过万余人。
若再大力扩充汉军,使其规模壮大,战力提升,你让那些以弓马骑射立国、自诩为根本的满洲亲贵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怕的,不是汉人当兵,而是汉人掌权,分了他们的权柄,动摇了他们的根本啊!”
范文程摇了摇头,举起酒杯:“罢了,罢了!这些事,非你我二人在此饮酒牢骚所能改变。
皇上自有圣裁,我等尽力而为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是与非!喝酒!喝酒!”
两人举杯相碰,将满腹的忧虑与无奈,连同那辛辣的液体,一并吞入腹中。
烛光下,两个身居高位却内心彷徨的汉臣,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与此同时,四川,成都,王府(现王府行宫)
自从大夏的政治军事重心北移陕西后,这座昔日恢弘的王府便被赋予了新的功能。
一部分殿宇楼阁划拨给留守四川的各衙署使用,一部分成为了大夏研究院的驻地,还有一部分则改建为高级官员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