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的光景,陈士奇脚步未停,他不再仅仅徘徊于学府周遭,而是走进了更深的市井街巷。
他看见散学归家的蒙童,在巷口遇见担水的邻家阿婆,会侧身让路,脆生生喊一句阿婆小心;
他甚至留意到,往日里那些总爱在茶馆外喧哗追逐、惹得茶客皱眉的顽童,如今竟也能安静片刻,扒着窗棂,听里面说书人讲一段浅显的演义故事。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冲刷着陈士奇心中那座名为礼教和圣人之言的巨石。
他坐在家中,不再仅仅对着书架上的《礼记》出神,思绪飘得更远。
历朝历代的礼部,究竟在做什么?制定繁复的朝仪,规范官员的冠服车马,厘定祭祀的等级排场……
那些浩如烟海的礼制条文,细究起来,核心不就是规矩?是帝王驾驭臣工、臣工区分尊卑、士庶各安其位的森严规矩!
它维系的是庙堂的秩序,是统治的便利,至于这规矩本身是否合乎义理,是否能让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田间地头的农夫村妇,真正懂得如何尊重他人、如何体面自处?礼部何曾真正在意过!
反观张行这教育部,推行新学,其用意似乎并不在于培养出多少经天纬地的圣贤大儒,更非要求所有孩童都成为出口成章的才子。
它的根子,扎在明理知义四个朴素的字上,让孩童识字,是为了让他们能看懂告示,明白律法;
学习浅显的算数,是为了日后营生不受人欺;
诵读那些讲述孝悌、友善、诚信、互助的简单故事和歌谣,是为了在他们心中种下分辨是非对错的种子。
一代人如此,两代人如此……当大多数人都能凭借自身的明理来判断何为对错,而非仅仅依靠上层的威压或空洞的礼教条文来约束行为时,这社会根基,岂非更为稳固?
那礼的精髓——人与人之间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分寸,岂非才能真正落地生根,融入血脉?
这念头一起,陈士奇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豁然开朗,过往对张行废除礼部、黜落四书五经的抵触与心痛,此刻竟显得如此狭隘而迂腐。
他是在砸碎一个只服务于少数人的旧壳子,试图为这片土地上的万千黎庶,浇灌一种名为明理的新生力量。
没有更多犹豫,陈士奇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既非前明官服,也非刻意寒酸,只求一个干净体面。
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四川新秩序的夏王府。
王府门禁森严,听闻前明学政陈士奇求见,侍卫虽感意外,却也不敢怠慢,迅速通传。
不多时,陈士奇被引入王府偏厅。
张行正在批阅公文,闻报抬起头,他放下笔,没有起身,只抬手示意:“陈老请坐,今日来访,必有见教?”
陈士奇依言坐下,姿态端正却不显拘谨。他没有迂回,开门见山:
“大王,老朽此来,是为前番数次拒受教育厅长一职,特来请罪,亦为……请缨。”
“哦?”张行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几分兴趣,“请罪不必,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这请缨二字,倒要请教!”
陈士奇坦然迎上张行的目光,声音沉稳:
“老朽迂腐,昔日只知抱守残缺,视礼部为文脉根本,视四书五经为圭臬。
然近日于市井坊间,亲见蒙学推行之实效,孩童顽劣之性渐褪,识礼知理之态日显,实乃翻天覆地之变。”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老朽细思,历朝礼部,所重者,实为庙堂规矩,维系尊卑上下之序,于教化万民之根本——使其明是非、知对错、懂尊重——效用甚微,甚至流于空文虚礼。”
张行眼中精光一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陈老所见,倒是透彻了几分,请继续。”
“而大王设立教育部,推行新学,强令适龄孩童无论贫富皆须入学,”陈士奇声音渐高,带着一种发现真理的激动,“其意深远!非为强求人人成圣贤,实为明理知义四字!
识字,方能开蒙;
开蒙,方能明理;
明理,则自然知何为对,何为错,何为尊重他人,何为持身以正!此乃礼之根本,非外在之虚文,乃内心之自觉!
此等根基一旦夯实,由一代而及代代,则我华夏之气象,必将焕然一新,其根基之稳固,远胜于空谈礼教!”
他站起身,对着张行郑重一揖:“老朽不才,愿抛却过往成见,为我四川万千孩童能真正明理知义尽一份心力!若大王不弃,教育厅长一职,老朽……愿领此责!”
张行看着眼前这位须发已见斑白、却目光灼灼如炬的前明学政,心中亦是感慨。
他知道,陈士奇的转变,其价值远超十个百个听话的官员,这代表着旧时代最顽固的堡垒之一,开始真正认同并愿意投身于他播撒的新种之中。
张行缓缓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陈士奇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沉声道:
“陈先生此言,字字珠玑,深得我心!明理知义,正是我设立教育部、推行新学的根本所求!
我们要的不是只会磕头作揖的顺民,也不是只知死读经书的腐儒,而是能识字、能算数、能明辨是非、懂得尊重自己与他人、有根基的人!
礼在人心,不在虚文;
义在日用,不在高论,此等百年树人之大计,非有识之士主持不可!
陈老既有此觉悟与担当,这四川省教育厅长一职,非君莫属!
望陈老以今日之见,扫除旧弊,锐意推行新学,为我大夏,培养出千千万万明义知理之新国民!所需人、财、物,财政部及四川巡抚衙门全力支持!”
“老朽……”陈士奇旋即挺直了脊背,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陈士奇,领命!必不负大王所托,不负四川万千学子之望!”
从王府偏厅走出时,夕阳的金辉正洒满庭院,陈士奇抬头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
他身上肩负的不再是维护某种僵死仪轨的重担,而是点燃千万心灯、播撒明理种子的希望。
那曾经视若性命的《礼记》,此刻在他心中,已悄然化为滋养新苗的沃土之一,而非不可逾越的藩篱,前路漫漫,但他步履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