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山西,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与绝望。
自去年洪承畴祭出那狠绝的棋盘锁晋之策,如同在晋中盆地布下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巨网。
一座座坚城被重兵把守,一道道关隘被严密封锁,通往河南、陕西的咽喉要道被死死扼住。
曾经在山西大地纵横驰骋、让官府焦头烂额的义军各部,此刻如同被困在格子里的困兽,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辗转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
粮草日益匮乏,劫掠越来越难。
每一次出击,都像撞在明军精心构筑的铜墙铁壁上,损兵折将,收获寥寥。
失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各营蔓延,恐慌和焦躁在底层士卒中滋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紫金梁王自用,这位在义军中颇具威望的领袖,终于无法忍受坐以待毙的窒息感。
他强压下心头的沉重,以罕见的强硬姿态,向散布在晋中、晋南各处山坳、堡寨中的大小头领发出了紧急召集令。
数日后,在吕梁山深处一处隐秘的山寨聚义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摇曳的火把映照着十几张或沧桑、或彪悍、却都写满了忧虑与不安的面孔。
王自用端坐主位,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沙哑:
“诸位兄弟!洪承畴这老狗,是要把我们活活困死、饿死在山西这张棋盘上啊!”他猛地一拍粗糙的木桌。
“看看外面!看看我们还能活动的巴掌大点地方!再看看兄弟们日渐消瘦的脸!再这样各自为战,东躲西藏,我们迟早会被他一块一块地吃掉!
去年陕西王左挂、刘国能、张存孟……这些兄弟,就这样被干掉的!”
他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剜在众人心上,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和粗重的呼吸声。惠登相猛地站起,:
“紫金梁大哥说得对!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以前咱们是官军撵着咱们跑,现在是咱们想跑都没地儿跑!洪老狗把路都堵死了!得想个法子冲出去!”
老回回马守应眉头紧锁,捻着花白的胡须,“西边陕西?南边河南边境都已锁死,东边是太行天险,重重关隘;北边……那是宣大铁骑!哪条路不是死路?”
“难道就坐在这里等死吗?”八大王张献忠猛地一捶桌子,眼中凶光毕露,他性情最为暴烈。
“他娘的!与其被一点点耗死,不如集结所有兄弟,选一个方向,跟洪承畴拼个鱼死网破!杀出一条血路!”
“拼?拿什么拼?”曹操罗汝才阴恻恻地开口,他心思最是缜密,“洪承畴巴不得我们聚在一起给他一锅端!
他那步步为营,以守待变的方略,等的就是我们按捺不住,倾巢而出!到时候他以逸待劳,我们就是自投罗网!”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张献忠的怒火,也让厅内气氛更加压抑。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高迎祥缓缓抬起了头。
这位以勇猛沉稳着称的领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王自用脸上:“紫金梁大哥召集我等,想必已有计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王自用身上。王自用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硬拼是下下策,坐等更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唯有分进合击,乱其棋局!”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简陋的山西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位置:“洪承畴的棋盘,看似严密,实则兵力分散于各要点,机动力量有限!
我等必须化整为零,同时向多个方向发动佯攻,虚虚实实,让洪承畴疲于奔命,摸不清我们主力的真正意图!
西面、南面、东面,都要动起来,声势要大,但一击即走,绝不恋战!把水彻底搅浑!”
他目光炯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待其部署被调动,露出破绽之时,我们各部主力则秘密集结于一处,选其封锁链条中最薄弱、守将最无能的一环,以雷霆万钧之势,集中全力,凿穿它!
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冲出去,便是海阔天空!无论是入陕汇合其他兄弟,还是南下豫楚,都比困死在这棋盘里强!”
分兵佯攻制造混乱,集中力量寻求突破!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可行的策略。
众首领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开始低声议论,盘算着自己负责的方向和力量。
就在山西的义军首领们于深山中为一线生机而绞尽脑汁时,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紫禁城乾清宫内,却正经历着一场雷霆震怒!
“废物!一群废物!!”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殿顶的琉璃瓦。
他脸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两份刚刚呈上、墨迹犹新的六百里加急奏章,因为极度的愤怒,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一份来自湖广巡抚唐晖,奏章中详细描述了成都陷落、张行僭号夏王、全川震动、伪夏气焰嚣张的骇人听闻之状。
并声嘶力竭地警告:若朝廷不速发大军入川,伪夏坐大,则湖广危殆,半壁江山将倾!
另一份则来自辽东督师府,奏报的却是另一个晴天霹雳——登莱叛将孔有德,竟率万余部众,携带大量火器工匠,渡海投降了关外建奴!
皇太极亲自出城十里相迎,行抱见之礼,封其为都元帅,将其部命名为天佑兵!
“张行!孔有德!”崇祯猛地将两份奏章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御案上的茶盏被震翻,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明黄的奏章上,墨迹瞬间洇开一片。
“一个在蜀地僭号称王,裂朕疆土!一个叛国投敌,资敌以利器!此皆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等阁臣慌忙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
“息怒?朕如何息怒?!”崇祯猛地转过身,指着地上的奏章,声音因愤怒而尖锐,“王致中是干什么吃的!让一个张行在眼皮底下坐大至此!
还有那孔有德!孙元化无能!登莱诸将无能!竟让此獠带着火炮工匠投了建奴!此乃资敌!资敌!
建奴本就凶悍,再得此利器,山海关还能守得住吗?我大明江山,就要葬送在这些无能之辈手中了!”
他越说越怒,猛地抓起一份奏章,竟将其撕得粉碎!“传旨!”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立刻传旨洪承畴!告诉他,朕不想再听什么步步为营!
山西流寇,必须火速清剿!限期!给他限期!三个月!不!两个月内,给朕把山西的流寇彻底荡平!提那些贼酋的首级来见朕!”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阁臣:“再谕令湖广唐晖,命他们严密监视伪夏张行动向,整军备武!
待洪承畴肃清山西流寇,大军即刻南下,与湖广兵马东西对进,合围四川!务必将张行此獠,及其伪夏逆党,给朕碾为齑粉!不得有误!”
“臣……臣等遵旨!”周延儒等人连忙叩首领旨,声音发颤。
他们知道,皇帝这是被接连的噩耗彻底激怒了,山西的流寇和四川的张行,已然成了必须立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场规模空前的军事围剿风暴,即将以雷霆之势,降临在山西与四川的大地上。
而在风暴暂时未及的成都,夏王府内,张行正仔细聆听着听风司主事林胜文关于松潘马源进展的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