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看着张令那僵直颤抖的背影,看着他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挣扎,并未再逼迫。
“路,总归要自己选。”张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张令耳中,“张总兵,我的话,你带回去好好想想。
是抱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忠义二字,在营里画地为牢,还是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真正需要什么,为这需要去做点什么,时间,我给你。”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一旁肃立的亲卫沉声吩咐:“传令下去,自今日至正月七日,川东俘虏营与湖广投诚兵营伙食一视同仁。
取消额外戒备,允许他们在营地划定范围内自由活动,但不得出营。
有手艺的,可报名参加营地修缮或后勤劳作,按工计酬。
告诉他们,年前的话,依然算数。”
“是!将军!”亲卫抱拳领命,眼神扫过依旧僵立的张令,心中亦感震撼。
将军这是真把这位前朝总兵当个人物看,也是真下了本钱收拢人心。
张行不再停留,带着亲卫大步离开了这片篝火渐熄的空地。
张令依旧站在原地,厚毡帽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跳跃的火焰仿佛还在他眼前燃烧,烧灼着他过往数十年构筑的信念高墙,灰烬之下,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裂痕。
几天后,张行带着妹妹张卿儿,在亲卫营的护卫下,快马加鞭赶回了保宁府城。
张卿儿褪去了在达州处理政务时的干练沉稳,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装,眉宇间带着归家的雀跃,与兄长并肩而行,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眼神里是对兄长的信赖与亲近。
保宁府城张灯结彩,年节的气氛比达州更浓几分。
张行的府邸虽不奢华,却也透着暖意融融的烟火气,当兄妹踏入正堂时,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炭火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端坐在正位上的张父,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儿子女儿,脸上虽努力维持着惯常的严肃,但那眼底深处的欣慰和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相比前两年张行刚刚起事,张父忧心忡忡、甚至为了张行能起事而不得不忍痛分家时的悲痛与绝望,如今的张父,眉宇间那份沉重早已消散无踪。
儿子的造反事业,非但没有如他最初恐惧的那般迅速败亡,反而如同滚雪球般越做越大,席卷全川,连朝廷总兵都成了阶下囚……
这其中的翻天覆地,早已抚平了当初分家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伤痛。
丰盛却不奢靡的年夜饭摆上了桌,一家人围坐,杯盏交错,说些家常闲话,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更加松弛。张父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张行脸上,缓缓开口:“行儿,这年也过了,摇黄也灭了,川东算是初步安稳下来,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行夹了一筷子腊肉,慢慢咀嚼咽下,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休整练兵,积蓄粮草。待那两门正在加紧铸造的48磅重炮完工,运抵军中,约莫……二月吧。”
他抬眼,目光扫过父亲,那份平静之下,是磐石般的决心和足以搅动乾坤的力量:“三月中旬,挥师西进,破成都,定鼎西川!”
张卿儿则目光灼灼,她知道,兄长这一步若成,便是真正的龙腾之势!
张父闻言,脸上的严肃再也绷不住,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振奋取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轻响:“好!好一个破成都,定鼎西川!”
他端起酒杯,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乃定鼎基业之举!我儿……好气魄!来,满饮此杯,为大捷贺!为成都贺!为定鼎贺!”
父子二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入喉,点燃的是胸中更炽热的火焰。
放下酒杯,张父红光满面,兴致更高,捋着胡须问道:“成都若下,四川若定,那后续……我儿又有何长远之想?”
张行看着父亲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与热切,心中微暖,他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道:“长远之想么……自然是要好好经营这基业。
父亲,您老人家这些年,可是替咱张家军管着钱粮命脉,井井有条,劳苦功高啊!您看……等儿子在成都坐稳了,给您弄个户部的官儿当当如何?
管管整个西川的钱粮赋税,要是拿下天下,就管全国的钱粮赋税如何?”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一静。
张父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户部?那是朝廷六部之一,掌管天下钱粮税赋!儿子这话……这玩笑开得……可这玩笑背后蕴含的东西,却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擂响,咚咚直跳!
那已不是割据一方的草头王,那是……真正开府建衙、鼎定一方的气象!
短暂的死寂后,张父看着儿子眼中那抹促狭却无比认真的光芒,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大笑:“哈哈哈!好小子!敢拿你爹开涮了!”
他指着张行,笑得胡子都在抖动,眼中却无半分恼意,只有一种被儿子认可、甚至期许的骄傲和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无限欣慰。
他并非真的在意什么户部官职,他在意的是儿子这份吞吐天地的志向,以及在这份志向中,给予他这个父亲的位置和肯定。
“好!好!只要我儿用得着,莫说户部,就是让爹去给你管茅房,爹也给你管得干干净净!”张父大笑着,再次举起酒杯。
张行也大笑起来,举杯相迎:“父亲,您这话说的,儿子哪敢!管好咱家的钱袋子,可比管茅房重要多了!”
父子二人相视大笑,笑声在温暖的厅堂里回荡,充满了家人间的亲昵与信任,也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未来的无限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