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暖阁内那场御前会议,张行无从知晓崇祯帝在江山与川蜀之间的痛苦抉择,更不知晓大明朝廷已然默认放弃了这片天府之国。
他所有的判断,都基于最坏的打算——朝廷绝不会坐视成都陷落,来自湖广、陕西甚至京畿的精锐援军,随时可能出现在地平线上!
因此,张家军每一步调动,都带着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而在成都府资县,一场关乎未来攻坚成败的关键试验,也进入了最紧要的关头。
资县县城,一段早已被张家军占领、特意保留下来未加修复的残破城墙,成为了绝佳的试验场。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金属灼烧后的特殊气味。
炮营营地内,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营区深处那片被严格划定的区域——火药工坊。
工坊内,徐怀瑾须发凌乱,眼窝深陷,却目光炯炯。
他正死死盯着眼前几个特制的木桶,桶内是不同批次、经过反复精炼提纯的硝石和硫磺粉末,空气中弥漫着刺鼻但相对纯净的味道。
“杂质!还是杂质!”徐怀瑾拿起一小撮硝粉在指尖捻动,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眉头紧锁。
“提纯!必须再提纯!火硝里的盐分、芒硝,硫磺里的石粉、泥沙,都是毒瘤!它们会让火药威力不稳,甚至炸膛!”
他近乎偏执地要求着,为此,他不惜耗费巨大人力物力,采用多次溶解、过滤、重结晶等繁复工艺,只为得到那最纯净的晶体。
在他的高压监督下,工匠们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原本粗粝的原料,经过一道道严苛工序,变得雪白(硝)或亮黄(硫),颗粒均匀细腻。
木炭的选择也极为考究,特定树种烧制的上等柳炭,研磨成极细的粉末,确保燃烧充分。
配比,是另一个生死攸关的环节,明军沿袭旧制,火药多采用硝七硫二炭一的粗放比例,甚至更差(8:1:1),威力有限且不稳定。
徐怀瑾在两年前张行的明确要求和支持下,带领徒弟和各位工匠师傅进行了无数次的小规模爆燃试验。
“记录!第七百三十七组:硝七两五钱,硫一两,炭一两五钱!”
徐怀瑾亲自称量,小心翼翼地将三种粉末倒入特制的牛皮纸筒内,用木杵轻轻压实。
徒弟点燃引信,迅速跑开。
“轰!” 一声沉闷但异常猛烈的爆响,试验用的厚实木板被炸得粉碎,冲击波远远传来。
“威力…又增了一成!”徐怀瑾不顾烟尘冲上前,仔细查看爆炸痕迹和残留物,脸上露出狂喜。
“燃烧更充分!残留少!就是它了!7.5:1:1.5!”
经过无数次失败、调整、再试验,这个比例终于被确定下来。
硝的比例略有下降,但纯度极高;
硫和炭的比例提升,尤其是炭,增加了燃烧速度和威力。
更重要的是,颗粒化的火药保证了燃烧的一致性!
与此同时,从12磅逐渐到能铸造48磅炮,张家军军器局铸炮的技术经验也在不断增加。
试验场地内,周围早已被清空,一门黝黑沉重的巨炮,被数十名精壮士兵和牛马合力拖拽到预设炮位。
炮身长近丈,口径骇人,正是张家军最新铸造的48磅攻城重炮!
炮膛内,装填着严格按照7.5:1:1.5比例配比、精制提纯的颗粒状火药包,以及一枚重达22公斤的实心铸铁炮弹!
张行亲临现场,林胜武、王自九、李铁柱等高级将领肃立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门寄托着破城希望的巨兽身上。
徐怀瑾亲自检查了炮膛、装药、炮弹和引信,确认无误。
他深吸一口气,抹去额头的汗水和油污,嘶哑着下令:“装填完毕!目标,前方残墙!预备——放!”
炮手将烧红的铁钎猛地插入点火孔!
嗤——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远超以往任何炮击!
炮口喷吐出长达数丈的炽烈火龙和浓密的白色硝烟!沉重的炮架猛地向后挫退,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段厚实的夯土城墙!
只见那枚22公斤的沉重铁球,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天罚之锤,精准无比地狠狠砸在城墙中段!
轰隆!!!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巨响爆发!被击中的城墙部位,如同被巨人的拳头从内部捣碎!
大块大块的夯土、砖石如同炸开的西瓜般向内、向外猛烈崩飞!
烟尘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段城墙!待烟尘稍稍散去,一个足有两丈宽、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断裂的墙体犬牙交错,垮塌的土石堆积如山!
成功了!一炮!仅仅一炮!便彻底摧毁了一段坚固的城墙!
短暂的死寂后,试验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神炮!神炮啊!”
“徐师傅!神了!”
士兵们激动得互相捶打,将领们亦难掩脸上的震撼与狂喜!
张行大步上前,用力拍着徐怀瑾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激动:“好!徐师傅!干得漂亮!
成都坚城,指日可破!炮营所有工匠师傅,重重有赏!徐师傅居功至伟,赏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徐怀瑾却恍若未闻,他怔怔地望着那巨大的豁口,又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
“恩师……恩师啊……”他声音哽咽,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您当年在京师,力主兴办火器学堂,广募巧匠,精研西法…
您说,火器乃御虏平寇之重器,关乎国运…可那些衮衮诸公,只道是奇技淫巧,徒耗钱粮…朝廷拨下的经费,十不存一…
读书人只知皓首穷经,对匠作之事嗤之以鼻…学堂…终究是镜花水月…徒留您一声长叹……”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行,泪水混着烟尘,在脸上冲出两道泥痕:“将军!您看到了吗?这不是奇技淫巧!这是力量!
是能摧城拔寨、能保境安民的力量!是恩师毕生所求而不得的国之重器啊!没想到…没想到在将军这里…在张家军…老朽…老朽竟能亲手将它造出来!”
张行收敛笑容,神情肃然,他扶住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徐怀瑾,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徐师傅,你说得对!这火炮,还有你手下工匠师傅们打造的火铳、刀枪、甲胄,都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它们是我张家军将士保家卫民、开创新天的臂膀!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将领和欢呼的士兵,:
“传令!军器局所有工匠,饷银加倍!有功者,重赏!擢升!我张家军,敬重一切有真才实学的匠人!从今往后,匠师之位,当与战功同辉!”
“将军万岁!”
“为将军效死!”
工匠和士兵们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徐怀瑾看着张行那坚定而充满敬意的眼神,听着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积郁多年的块垒仿佛被这声宣告彻底击碎。
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擦干眼泪,对着张行深深一揖,声音虽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老朽…愿为将军,为这重器,肝脑涂地!”
资县城外的这一声炮响,不仅轰塌了一段城墙,更轰开了张家军攻坚能力的新纪元。
而张行对科技与匠人的尊重,也如同无形的号角,召唤着更多怀才不遇的能工巧匠,投入这片充满变革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