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薄暮时分。
一队约莫一千人的明军,打着夔州府的旗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邓祖禹大营的东寨门外。
领头的是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军官,穿着明军千总服色,神色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精悍的亲兵,再后面,则是一千名步卒。
这些士兵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明军号衣,队列却异常齐整,步伐沉稳有力,隐隐透着一股剽悍之气。
“站住!哪部分的?”寨墙上的守军哨长探出头,警惕地喝问,虽然打着夔州旗号,但值此敏感时刻,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魁梧军官勒住马,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高高举起,:
“奉张总兵军令!我等乃标营前哨,特奉令先行驰援邓副总兵!这是张总兵的手令和我等身份腰牌!速报邓副总兵查验!”
哨长不敢怠慢,连忙放下吊篮。
那军官将公文和几块腰牌放入篮中。很快,公文和腰牌被送到了中军帐邓祖禹手中。
邓祖禹展开公文,上面是略带潦草的笔迹,盖着川东总兵关防大印,内容简洁:“着标营千总王彪,
率精兵五百先行驰援达州,听候邓副总兵调遣,后续大军即刻便到。”
公文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是邓祖禹与张行事先约定的暗记。
邓祖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仔细查验了那几块腰牌,无论是形制、编号还是磨损痕迹,都毫无破绽——
这些都是听风通过特殊渠道弄到的、货真价实的川东标营腰牌,甚至可能是从某些消失的明军身上取来的。
“确是张总兵手令,腰牌无误。”
邓祖禹的声音保持着平稳,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副将道,“传令,开东寨门,放援军入营!安置在……西营区空置营房,好生款待。”
“遵令!”副将领命而去。
沉重的寨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那自称王彪的魁梧军官,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硬弧度,他正是张家军参将赵黑塔!
“入营!”赵黑塔低喝一声,一夹马腹,当先而入。
一千健卒鱼贯而入,目不斜视,队列丝毫不乱,那股子沉默中蕴含的力量感,与营中那些大多面带菜色、精神萎靡的明军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营中一些老兵油子看着这支新来的友军,心里直犯嘀咕:
乖乖,张总兵的标营啥时候这么阔气了?瞧这一个个壮的,跟小牛犊子似的!走路带风,眼神都带着煞气!
不过嘀咕归嘀咕,有副总兵的手令,谁也不敢多问。
邓祖禹亲自在辕门内迎接,与赵黑塔目光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赵黑塔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标营千总王彪,奉张总兵令,率部前来听候邓副总兵调遣!”
“王千总一路辛苦!”邓祖禹点点头,神色如常,“营中已备下饭食热水,请弟兄们先行歇息,防务调度,容后再议。”
“谢副总兵!”赵黑塔大声应道,随即带着他的人马,在邓祖禹副将的引领下,朝着指定的西营区走去。
这一夜,看似平静,但西营区那一千名援军,却如同一千名楔入营垒的钉子。
十月十六日。
赵黑塔所部援军以熟悉防务、加强协防为名,在邓祖禹的默许下,开始逐步接手营中各处关键哨卡、军械库、粮仓以及所有制高点的防务。
邓祖禹的心腹亲卫营则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中军大帐区域的戒备。
一切都在援军协助、加强防御的合理名义下进行。
邓祖禹手下的将领虽有微词,但看到副总兵本人并无异议,且张总兵的大军据说已在路上,也只得压下疑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参将吴大彪,一个满脸横肉、性情暴躁的悍将,此刻正阴沉着脸在自己营帐内踱步。
他此前因擅自斩杀逃兵,被邓祖禹当众斥责并挨了鞭子,心中一直憋着一股邪火。
今日巡营,他特意去西营区转了一圈,想看看那支所谓的标营精锐到底什么成色。
这一看,让他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那些兵太壮了!不是一般的壮实,虽然穿着破旧号衣,但紧绷的肌肉线条根本藏不住,腰带勒进扎实的腰腹肌里,胳膊粗壮得能把人脖子拧断。
而且,他们的眼神……那不是普通明军士兵麻木或畏缩的眼神,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血战、漠视生死的冰冷和专注!
他们擦拭武器、整理甲胄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和警惕。
更让吴大彪心惊的是,他注意到这些士兵的装备保养得异常精良,刀锋雪亮,枪尖闪着寒光,皮甲上的铆钉都擦得锃亮。
这绝不是川东那些军饷都发不足、刀枪生锈的标营能有的状态!
还有那股子沉默中透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这哪里是援军?分明是随时准备噬人的猛兽!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吴大彪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刀柄。
他猛地想起前几日邓祖禹的反常——闭门不出,拒绝见客……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邓祖禹……难道降了?这些人是……张家军?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激灵,但随即,他又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压了下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邓祖禹那厮,平日里把忠义挂在嘴边,清高得很!
他爹就是死在流寇手里,他跟流寇……不,跟张家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怎么可能投降?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还连累九族!
再说了,张总兵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这些兵……或许是张总兵新近招募或从别处秘密调来的精锐……”
吴大彪努力给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对,一定是这样!张总兵怕达州有失,特意把压箱底的精锐派来了!”
他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决定再看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敢轻易质疑一位手握兵权的副总兵。
十月十七日,清晨。
经过两天的渗透和掌控,赵黑塔的一千精锐已经不动声色地接管了营中所有关键防务节点。
整个营垒,看似还在邓祖禹掌控之下,实则核心要害已被张家军牢牢捏在手中。
号角声在清晨的薄雾中响起,低沉而急促,这是召集所有哨官以上将领到中军大帐紧急议事的信号。
各营将领虽感突然,但军令如山,不敢怠慢,纷纷整理衣甲,向中军帐汇聚。
参将吴大彪也阴沉着脸,带着几名亲兵走出营帐。
他昨夜辗转反侧,那个可怕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今日突然召集议事,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地按紧了腰刀,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营中气氛似乎有些异样。那些负责警戒的士兵,尤其是西营区调来的援军,比往日更加沉默肃杀!
通往中军帐的道路两侧,邓祖禹的亲卫营士兵明显增多,披甲持锐,站得如同标枪。
“搞什么名堂?”吴大彪低声骂了一句,心中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几名心腹亲兵,眼神示意他们提高警惕。
很快,各营参将、游击、守备、千总等中高级军官陆续抵达中军帐内。
邓祖禹一身整齐的副总兵甲胄,端坐在主位之上,脸色沉凝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左右两侧,肃立着心腹副将和亲卫队长,按刀而立,气势迫人。
而在邓祖禹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穿着普通明军千户号衣的汉子,正是不动声色的赵黑塔!
吴大彪的目光扫过帐内,当他看到赵黑塔那魁梧的身形和那双在阴影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心脏猛地一沉!
这个所谓的王千总,此刻竟像邓祖禹的亲卫般站在这里?而且,帐内帐外这不同寻常的肃杀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