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异的搏动,如沉睡千年的心跳,穿透了涪翁衰败的肉身,在盲童的感知世界里,敲响了一记来自彼岸的洪钟。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世间规矩,双手猛地扑上涪翁的手腕。
指尖刚一搭上涪翁腕脉,盲童心神便如坠冰窟。
那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种病脉,更非死绝之兆。
三部脉象,竟各自为政,割裂成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寸脉,轻浮飘忽,如风中残云,一触即散;关脉,沉坠滞涩,似古井封石,深不见底;尺脉,微弱欲绝,若悬命丝线,稍纵即断。
盲童脑中轰然炸响,《诊脉法》中一行禁忌之语破土而出——此为“蜕脉”!
传道者心血逆行,燃烧神魂,是要将毕生所悟的医道真意,强行剥离自身,渡予后人!
这是以命换道的最终仪式,一旦开启,再无回头之路!
“快!快叫人!”柳妻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惊动了整个未病地。
周遭的医者们闻讯蜂拥而至,一个个轮番上前诊脉,却又一个个面色惨白地退开。
“脉不归经,神不守舍……药石如何能入?”
“此非人力可回天……”
绝望如瘟疫般蔓延。
众人围着倒地的涪翁,仿佛围着一尊即将熄灭的神只,除了敬畏与悲恸,竟无一人敢伸出援手。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盲童的耳畔却回响起昨夜涪翁那仿佛预言般的话语:“真病不在身,在人心不敢承重。”
人心……不敢承重……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两簇幽微的火。
不施针,不喂药,他缓缓跪下,将涪翁的头轻轻枕在自己尚显稚嫩的膝上。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涪翁冰冷的耳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刻:
“您说,轮到我们了……那我,先试一针。”
话音未落,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自山巅疾掠而下,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人一身青衣,身形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融入夜色。
正是程高。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死死钉在涪翁的心口!
那里,一个玄奥复杂的青铜色印记,正隔着衣衫透出熔岩般的光芒,那光芒如活物,正一丝丝、一缕缕地从涪翁体内渗出,向着枕在他膝上的盲童眉心飘去。
程高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那不是传印,是“焚印续命”!
师尊竟是以自身最后一点精元为薪柴,强行点燃了这枚传承金印!
此法一旦发动,若无心火相合的承接者,印毁人亡,神魂俱灭!
他没有冲向涪翁,反而身形一晃,鬼魅般跃上旁边一方高台。
他并指如剑,猛地朝地面一拍!
“嗡——”
一股无形的地气被他引动,化作一个巨大的土黄色光环,瞬间将二人笼罩。
那即将触及盲童眉心的传承之光,被这地气之环硬生生截断,锁死在半空,再难寸进。
“印不能强渡!”程高的声音仿佛被寒风撕裂,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急切,“他心火未燃,神意未明,现在接了,就是抱着烙铁赴死,两个都得玩完!”
话音刚落,程高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边缘处竟开始变得透明,仿佛风中残烛,即将溃散。
盲童猛地抬头,朝着那模糊的身影嘶声喊道:“那怎么接?!”
程高用尽全力,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等——”
“你得……让他自己愿意活下去!”
愿意活下去?
盲童怔住了。涪翁救了一辈子人,怎么会自己不愿意活?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在旁,面如死灰的柳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她猛地转过身,提着裙摆,疯了一般冲向百草盟深处的禁档库。
“哐当”一声,禁档库的门被她一脚踹开。
她无视那些珍贵的药典孤本,径直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挂着一卷巨大的竹册——《医者名录》。
三十六村,所有在册医者的姓名,皆录于此,而涪翁的名字,高居卷首,被众人用金粉描摹,奉若神明。
柳妻一把夺过墙上的火把,看也不看,便将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狠狠按在了竹册之上!
“呼——”
火焰瞬间舔上干燥的竹简,发出噼啪的爆响。
火舌吞卷之间,她冰冷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未病地:“若你们这些人,真觉得自己已经能自医,能担起这片土地的生死,又何必日日夜夜供着一个‘祖师’的牌位,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火光映着她扭曲而悲愤的面容,她手臂一挥,将燃着的名录丢在地上,又接连抓起旁边的“未病地登记簿”、“听铃录”、“康健榜”,一本接一本地投入火中。
“一个人的康健,要记在榜上才算数吗?一个人的生死,要登在簿上才叫救了吗?你们的敬畏,你们的依赖,就是压在他心头最重的一座山!”
灰烬纷飞如雪,她仰头向天,声音凄厉:“涪翁若死,不是病死的!是被你们这该死的‘敬’,活活压死的!”
这一番石破天惊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盲童抱着涪翁冰冷的身体,听着那颗心跳声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柳妻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再去管那被地气锁住的传承印,不再去想那玄之又玄的“心火”。
他摸索着将自己那根从不离身的断杖,狠狠插入脚下的石缝之中,让它稳稳立住。
随即,他撕下自己衣袖上的一长条布,紧紧缠在断杖的顶端。
他从柳妻燃起的火堆里引来火种,点燃了布条。
一束摇曳的、孤独的火光,在这绝望的夜里亮起。
盲童抱着涪翁,就坐在这束野火之前。
他不再追问医理,不再向任何人求助,甚至不再期待涪翁的回应。
他只是张开干裂的嘴唇,用那沙哑的、尚未完全变声的嗓子,缓缓唱了起来。
是《未病调》。
没有一句歌词,只有最古朴、最原始的旋律。
那旋律仿佛就是人的脉搏,是山川的呼吸。
初时,歌声带着颤抖,不成曲调,像是风中哭泣的雏鸟。
但渐渐地,那歌声变得坚定,一呼一吸,一起一伏,精准地和着天地间某种不可言说的韵律。
一遍,两遍,三遍……
唱到第三遍时,一直死寂不动的涪翁,垂在身侧的指尖,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盲童没有察觉,他已沉浸在那旋律之中,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一遍遍地唱着。
远处高台上,身形即将溃散的程高,却看得分明。
那被地气之环锁住的传承印光芒,竟随着盲童的歌声,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那频率,仿佛在呼应一颗正在苏醒的心跳!
“原来……原来如此……”程高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与释然,“不是他传印……是这孩子的心火,点燃了这歌声,引动了印!”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猛地卷过,将盲童手中的火杖吹得从中折断!
燃烧的布条带着火星,如流星般坠落,不偏不倚,正好溅落在涪翁的衣襟之上!
“滋啦”一声轻响,火星瞬间引燃了干燥的衣物。
就在这一刻,涪翁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垂死的浑浊,反而亮得如同两颗寒星!
他看也没看身上的火,竟是暴喝一声,一掌拍在地上,声如惊雷!
“火灭了?火没灭!”
他挣扎着坐起,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盲童下意识捂住的、被火杖灼伤的手,看到了柳妻身前那堆尚未熄灭的、焚毁规矩的余烬,看到了高台上身影虚浮、气若游丝的程高。
然后,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苍劲,震得林间叶落。
“好!好啊!你们……你们终于没等我来救!”
他伸出手指,点向盲童,眼中满是赞许:“你刚才那一针,不是扎在我身上,是扎在了你自己‘不敢接’的心病上!”
他又望向程高,笑意更深:“你护的不是印,是你自己心里那个还没放下的‘徒’字!”
笑声回荡不休,他心口那原本狂暴外溢的传承印,竟随着他的笑声骤然收敛,光华内蕴,如百川归海般沉入他的体内。
那印记的纹路,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比先前更加清晰、深刻了三分!
天际,已现鱼肚白。
程高站在高崖之上,远远望着被众人扶起的涪翁,脸上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他没有再靠近。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心口处,那里曾有一道传承印的烙痕,是他当年未能承接的遗憾,如今,那烙痕已彻底平复。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涪翁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师尊,您总说‘替天行针’,可天道自然,何需人替。”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清晨的薄雾遇到了第一缕阳光,开始层层消散,化作了虚无。
最后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雾气,随风飘荡,悠悠然飘向了涪水下游。
它轻轻落在了一个正在田边放风筝的村童身上。
那纸鸢随之飞得更高,影子掠过广袤的田畴。
忽然间,田埂上,一个玩泥巴的孩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用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划拉着,口中竟不自觉地哼唱出了一段残缺却生机勃勃的《未病调》。
山口,盲童似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抚摸心口那片初生的温热,却被掌心传来的剧痛骤然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