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草屋里晃出昏黄光晕,涪翁抖开长安地图的瞬间,程高听见王二狗倒抽了口凉气——绢帛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撒了把血珠子。
太乙教的爪牙比蛆虫还密。涪翁枯瘦的手指划过城南礼部衙门,可越是藏在暗影里的东西,越见不得光。
三日后春祭医典,全天下的医者都要往长安挤,这是咱们的网。他屈指叩了叩天禄阁三个字,当年王莽烧了这里的医典,如今咱们要在这儿的废墟上,把《黄帝经》摊开给所有人看。
程高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针囊。
自跟了师父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次这种光——当年在涪水滩,师父蹲在篝火边补残卷时眼里有;去年冬夜,师父用玄针救回冻僵的婴孩时眼里也有。
可这次不一样,那光里淬着刃,师父,春祭是太医院主办,太乙教的人...怕是早把礼部浸透了。
所以才要引他们自己跳出来。涪翁突然笑了,像老松树皮裂开条缝,子衡,你明日去西市茶棚。他转向少年,赵子衡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可腰板直得像根新竹,你就说,有个白胡子老医,怀里揣着卷能起死回生的古经,要在春祭上献宝。
记得把、天禄阁残卷这些词往人耳朵里塞。
赵子衡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向胸口——那里还贴着父亲旧信的碎片。我明白。他声音哑,但稳得像块压舱石,要让长安的人都惦记着这部经,太乙教才坐不住。
好小子。涪翁拍了拍他肩膀,转向王二狗,二狗,你去平康坊、延秋门这些人多的地儿。他从袖中摸出叠纸,边角还沾着墨汁,把这些《黄帝经》的摘录贴在墙上,什么针入三息定生死脉若游丝可续弦,越玄乎越好。
王二狗抓过纸页,凑到灯前瞧,突然咧嘴笑了:师父您瞧这句!
赤针点穴,恶疾立消——上次我见张屠户家娃子出痘,您用的就是这招!他把纸往怀里一塞,腰间的铜铃当啷响,我这就去磨浆糊,保准贴得比城墙根的通缉令还牢!
别急。涪翁按住他肩膀,贴完记得在边上蹲半个时辰,听人怎么议论。
要是有穿青布衫、袖口绣云纹的,立刻来报。他眼神陡然锋利,那是太乙教的暗桩。
程高看着王二狗蹦跳着跑出门,门帘掀起的风卷得灯芯噼啪响。师父,咱们呢?
涪翁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子,掀开时飘出股陈香。换皮。他摸出套灰布直裰,袖口沾着茶渍,程高扮药商,子衡扮游方郎中断后。最后他捧出件墨绿棉袍,领口磨得发亮,我嘛...他对着破铜镜扯松头发,又往脸上抹了把锅底灰,就做个来献医典的老废物。
程高接过药商的行头,突然顿住:那《黄帝经》真本...
在这儿。涪翁拍了拍心口,那里鼓起个方方正正的包,明儿我会故意露半角在袖外。他眯起眼,像猎人盯着陷阱,太乙教的老东西们等这已经等了二十年,闻到味儿就得扑过来。
三日后的长安城南,春祭的彩旗被风扯得猎猎响。
程高混在挤挤挨挨的医者里,能听见四周嗡嗡的议论——
听说有位老医带了失传的《黄帝经》?
可不是!平康坊墙根贴的摘录,说针能续脉!
嘘,礼部的人过来了...
程高抬眼,就见穿朱衣的礼官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个鹤发老者,玄色道袍上绣着金色云纹,正是太乙教的大长老。
那老者目光扫过人群,突然顿住——涪翁正站在香案旁,灰布直裰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泛黄的绢帛,隐约能看见二字。
大长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拂尘,程高甚至听见了丝帛撕裂的轻响。
他转头看向涪翁,就见老人佝偻着背,正用枯枝似的手指拨弄香灰,可眼底的光,比祭炉里的香火还烫。
礼官的唱和声响起:春祭医典,吉时已到——
大长老的脚步突然加快,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在程高耳边掀起阵阴恻恻的风。
程高摸了摸腰间的针囊,那里藏着师父新制的赤针。
他知道,真正的戏,这才要开场。
礼官的唱和声还在半空飘着,太乙教大长老已抢步上前,玄色道袍带起的风卷得香案上的竹简哗哗作响。
他枯瘦的手指直戳涪翁袖口:哪里来的野老儿?
也配在春祭献典?
涪翁佝偻的背慢慢直起来,锅底灰蹭花的脸上,一双眼亮得刺人。长老说这经是假的?他反手一抽,半卷《黄帝经》便完全露在众人眼前,那不如当场试试?
大长老的喉结剧烈滚动。
他瞥见人群里程高按在针囊上的手,又扫过赵子衡腰间鼓鼓囊囊的药包——这些都是方才贴告示时见过的生面孔。试什么?他强撑着冷笑,难不成要拿活人当儿戏?
就拿活人试。涪翁突然提高声音,震得祭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方才我见西市有个喘症小儿,快断气了。
长老若说这经是假,便用经里玄针续脉之法救他。
救得活,算我欺世;救不活...他眯起眼,长老的拂尘,该给小儿垫棺材板。
人群突然炸开。
程高看见王二狗从街角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个裹蓝布的小包袱——那是方才他去延秋门贴告示时,特意从药铺讨来的将死之症。
小儿的娘跟在后面,头发散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我家狗蛋才三岁啊...
大长老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当然知道玄针续脉是《黄帝经》里的绝术,可太乙教藏了二十年的残本里根本没这篇!
若真让这老东西施针...他猛地转头看向礼官:春祭重典,岂容草民胡闹——
胡闹?涪翁突然扯开灰布直裰,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麻袍,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时,你师父还跪着给刘向大人磨墨!他抄起案上的银针,在烛火上一燎,今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针入三息定生死
程高的手在针囊上轻轻一颤。
他认得出师父手里那枚针——是用涪水河畔的玄铁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续命针。
小儿被放在香案上,小脸紫得像茄子,喉咙里只有出的气。
涪翁的银针悬在天突穴上方三寸,突然手腕一振:看好了!
针尖落下的瞬间,程高听见人群里倒抽冷气的声音。
银针没入半寸,涪翁的手指开始快速捻转,指节因用力泛白。
小儿的胸口慢慢鼓起,原本凝滞的脉象突然地一跳——像春冰初融时的第一声裂响。
三息过去,小儿突然呛咳着吐出口黑痰,哇地哭出声来!
活了!小儿的娘扑上来抱住孩子,眼泪砸在蓝布上晕开一片。
程高看见赵子衡悄悄抹了把眼睛,王二狗的铜铃在腰间乱响,他知道那是这小子在偷偷擦鼻涕。
而太乙教大长老的脸,比祭炉里的灰烬还白。
这...这是妖术!大长老突然尖叫,拂尘上的牦牛尾乱颤,你用邪法惑众!
妖术?涪翁扯过小儿的手腕,把跳动的脉搏按在大长老手底下,你且摸摸,这是活人还是死人?他反手抽出怀里的经卷,看好了——玄针者,引先天之气续后天之脉,若春回冻土,若雨润枯苗他翻到某一页,这是先帝亲批的朱笔,这是刘向校雠的墨印。
你们太乙教藏了二十年的,怕不是我当年烧剩的残页?
殿外突然传来铜锣声。
程高转头,就见金吾卫的玄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皇帝的御辇到了。
放肆!皇帝的声音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谁在春祭喧哗?
大长老跪在地上,玄色道袍拖在青石板上:陛下明鉴!
此老贼持伪经惑众,臣正要...
住口。皇帝的目光扫过香案上的小儿,又落在涪翁手里的经卷上,朕当年在太医院见过刘向校的《黄帝经》。他向前一步,眼里突然有光,这朱批...是孝元皇帝的笔迹!
涪翁突然笑了。
他指尖一弹,那枚续命针嗡地飞起,精准扎进殿角的青铜编钟。
钟声清越,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陛下可知,为何这些年太医院治不好皇子的胎弱之症?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因为有人把玄针续脉改成了火灸灼穴调气汤里的人参换成了商陆!
大长老的身体开始发抖。
程高看见他袖口的金线云纹被冷汗浸得发暗——那是太乙教控制太医院二十载的罪证。
传朕口谕!皇帝猛地拍响御案,彻查太乙教!
着太医院即刻按此经重新校订医典!他转向涪翁,目光里多了几分灼热,先生大才,可愿入太医院...
陛下。涪翁弯腰拾起地上的灰布直裰,慢慢罩住麻袍上的朱批,医道不在朝堂,在民间。他看向程高,后者正小心地用绢帕包起《黄帝经》,臣老了,这些针,这些经,该传给年轻人了。
暮色漫进长安城门时,涪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朱雀大街的人流里。
程高攥着经卷站在天禄阁废墟前,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那枚新浮现的青铜古印——这次,印面上清晰地刻着针经终卷四个字。
王二狗追上来,手里举着半块烤饼:师父说他回涪水钓鱼去了!
还说等咱们把经传遍天下,要带最肥的江鱼来下酒!
赵子衡摸出怀里父亲的旧信,轻轻放在废墟上。
信角的墨痕被风掀起,像一只欲飞的蝶。
远处,新点的灯笼次第亮起,把长安的夜空染成暖黄。
程高望着那片灯火,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医道是火,得有人举着走。
他摸了摸针囊,里面的银针微微发烫。
一场属于医道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