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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江滩还结着薄冰,程高提着酒坛走在前头,坛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透出梅子的甜香。

王二狗蹦跳着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涪翁的针囊,铜扣撞在腿上叮当作响——这是他硬抢来的“护宝任务”。

“到了。”程高停住脚。

涪翁抬眼望去,书院的朱漆大门半敞着,门楣上“明经”二字被雪水浸得发暗。

门内传来琅琅书声,却在他们靠近时突然沉寂,只余穿堂风卷起几片残叶,“啪”地打在程高脚边。

“先生请。”门房哈着白气,手却挡在门框上,目光扫过涪翁的粗布斗篷,“赵山长说,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

程高的手猛地攥紧酒坛。

他前日刚见这门房给县太爷牵马坠镫,此刻却对着救命恩人摆起谱来。

正欲发作,却见涪翁低笑一声,指尖拂过斗篷前襟——那里沾着半片鱼鳞,是今早帮渔妇剖鱼时蹭的。

“衣冠?”涪翁抬手指向门房腰间的玉牌,“你家山长读了半辈子《礼记》,倒教出个以衣取人的门子?”他一步跨进门内,斗篷带起的风卷得门房踉跄,“去回赵元礼,我涪翁今天穿的,是救过三条人命的衣裳。”

门房的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再拦。

三人刚转过影壁,便见正厅里围了一圈青衫儒生。

赵元礼端坐在主位,案上摆着《论语》《孟子》,旁边还供着个青铜爵——倒像是要审什么犯人。

“涪先生。”赵元礼抚须起身,眼角却耷拉着,“老夫闻你悬壶济世,特备薄酒,想讨教些‘医道大义’。”他故意把“大义”二字咬得极重,身后的儒生立刻哄笑起来,有人举着竹简喊:“医为小道,也配论大义?”

程高感觉后槽牙发酸。

他前日替赵元礼的老母亲扎过针,那老夫人痰多喘不上气,正是涪翁用“天突”“定喘”两穴救的命。

如今这老头倒翻脸不认人了。

涪翁却像没听见那些笑声。

他解下斗篷挂在廊柱上,玄针囊在腰间晃出冷光,然后径直走到下首空位——那是最靠近门槛的位置,方便随时离开。

程高和王二狗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王二狗悄悄把针囊往怀里拢了拢。

“赵山长要论大义。”涪翁端起案上的酒盏,酒液映着他微挑的眉峰,“那我且问,你读《周礼》时,可读过‘医师掌医之政令’?”他突然把酒盏重重一磕,“周官三百六十,医官居其一;《黄帝内经》十二卷,讲的是天人阴阳。你说医是小道,难道周王室、黄帝都是糊涂人?”

厅内霎时安静。

赵元礼的手指在书简上抠出个褶皱——他确实没读过《周礼》里的医官条目。

他原以为涪翁不过是个粗通针石的渔夫,没想到竟能引经据典。

“那、那是方技!”一个圆脸儒生跳起来,“《汉书·艺文志》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医家在方技末流,如何能比六艺?”

“好个《汉书》。”涪翁的玄针突然出现在指间,在烛火下划出银弧,“你可知刘向校书时,我就在天禄阁?”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当年王莽烧天禄阁,你读的六艺经传烧了七车,医经方技烧了九车——为何?因为医道能活人,比你们的‘仁义’更让权贵害怕!”

程高看见赵元礼的喉结动了动。

当年长安大火的传闻他也听过,可从没人敢当面说破权贵的忌惮。

王二狗则瞪圆了眼睛——原来师父真在天禄阁待过,怪不得他总说“医经里的字,比儒经重千钧”。

“巧舌如簧!”另一个儒生拍案而起,“你治好了几个村妇,便敢轻慢圣人?我问你,巫医不分,你给人扎针时,可曾祭拜过医神?”

涪翁突然笑了。

他放下酒盏,指腹摩挲着针尾的云纹:“我扎针时,只看经络。”他起身走向那儒生,玄针在对方喉结前半寸停住,“你说巫医不分——去年腊月,东头张寡妇的儿子中了寒毒,浑身青紫。你书院的先生们背了八遍《孝经》,孩子快断气了;我扎了‘大椎’‘命门’,孩子活了。你说,是巫灵验,还是针灵验?”

儒生的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后背抵在椅背上不敢动。

赵元礼猛地拍案:“放肆!这里是书院,不是医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

最末座的一个瘦高儒生直挺挺栽倒在地,茶盏摔得粉碎,嘴角泛着青,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痰鸣。

“子明!”赵元礼扑过去,手按在那儒生心口,“快请郎中!不,去请——”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向涪翁,“先生不是自称医圣么?不妨一试?”

程高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见涪翁的瞳孔缩了缩——那是诊脉前的习惯动作。

涪翁弯腰托起儒生的下颌,指尖搭在腕上,不过三息便直起身子:“痰壅气道,心脉欲绝。”他解下针囊,玄针在烛火下泛着幽光,“程高,扶他坐正。”

程高立刻上前,手臂环住儒生后背。

涪翁的针如闪电般刺入“人中”,又迅速点向“合谷”“内关”——每刺一针,便用指腹轻弹针尾,发出清越的“叮”声。

那儒生的喉间突然一震,“哇”地咳出一大团紫黑痰块,接着剧烈咳嗽起来,面色渐渐转红。

“活了!”王二狗喊出声。

厅内炸了锅。

有儒生扑过去查看,有儒生瘫坐在地,赵元礼的手还保持着按心口的姿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涪翁退后半步,突然感到胸口发烫——那枚青铜古印在皮肤下翻涌,一段晦涩的古文浮现在脑海:“天有四时五行,人有五脏五气,医者当察其应,和其逆顺。”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底亮得惊人。

程高注意到师父的玄针尾端,不知何时渗出了一丝金芒,像极了昨日救婴儿时的光。

“赵山长。”涪翁重新坐回案前,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些,“医道不是要和六艺争高低。”他举起酒盏,“是要让读六艺的人知道,这世间最该敬畏的,不是圣人之言,是人命。”

散席时已近黄昏。

程高抱着空酒坛走在前面,王二狗蹦蹦跳跳跟在后面,嘴里还念叨着“痰壅气道”“心脉欲绝”。

涪翁落在最后,望着书院外渐渐亮起的灯火,嘴角勾着淡笑——他听见街角传来“啪”的醒木声,罗铁嘴的大嗓门炸响:“各位听好!今日涪翁入书院,舌战群儒如卷席,一针救回读书郎,这才叫真本事!”

赵元礼站在门廊下,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手指把书简攥得发皱。

他身后的儒生们小声议论:“山长,那针……”“嘘,没看见县太爷夫人上个月还派轿来请么?”

江风卷着说书声扑进涪翁的衣领。

他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古印,突然停住脚步。

王二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江滩尽头的渔村里,几个渔夫正慌慌张张往这边跑,带头的老周头边跑边喊:“涪先生!张老爹犯病了,四肢抽得跟虾子似的,您快去看看吧!”

程高的手已经按上针囊。

涪翁却望着暮色里的江面,轻声道:“去把针囊里的三棱针备好。”他转身时,玄针在腰间晃出细碎的金光,“有些病,比儒生的嘴更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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