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法尔纳塞也在洗澡。
温热的水漫过肩头,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奢华浴室里的一切。她有多久没这样一个人待在浴盆里了?记忆有些恍惚。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搓洗后背,手臂拗到一个别扭的角度,却怎么也够不着。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吵吵闹夕的小魔女,想起了在颠簸的旅途中,两人挤在一个木桶里,互相泼水打闹的时刻。
那种感觉,和现在这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浴室,截然不同。
“小姐,您的衣服已经备好了。”
门外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侍女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人,一人捧着丝绸浴巾,另一人则托着一套崭新的、缀满蕾丝与珍珠的华贵长裙。
片刻之后,镜子里映出的,又是那个妆容精致、神情疏离的温迪米翁家千金。
仿佛之前那个在泥地里打滚、与恶灵搏斗的骑士团长,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的短剑和锁子甲呢?”法尔纳塞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正在为她整理裙摆的侍女动作一顿。
侍女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轻声回道:“那两样东西已经有些破损,而且沾了血污,有失您的身份。我已经吩咐下人处理掉了……如果您需要,我立刻为您准备一套全新的、由王都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银甲。”
处理掉?
法尔纳塞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甚至来不及呵斥,光着脚就冲出了房间,在侍女们惊愕的目光中,奔向了堆放杂物的偏厅。
在角落的脏衣篮里,她找到了那两件被当成垃圾的东西。
那把银质短剑的剑刃上有了缺口,那件锁子甲的环扣也断了几处,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暗色血迹。
法尔纳塞却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不顾上面的污秽,死死将它们抱在怀里。
冰冷的金属贴着她温热的肌肤,那粗糙的质感,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即便是回到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觉得自己还有挣脱出去的力气。
“呵,我这个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能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走廊的阴影里,马尼夫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靠在墙上,看着自己那个衣衫不整、抱着一堆破烂却神情执拗的妹妹,心中暗自盘算。
父亲眼里的“灾星”,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花园里,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灌木丛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微妙。
“真是好久不见了,自从你被送到修道院,算算也有好几年了。其他的哥哥,你见过了吗?”马尼夫柯率先打破沉默。
“……还没。”法尔纳塞低声回答。
“也是,温迪米翁家的人,缘分一向浅薄。”马尼夫柯自嘲地笑了笑,话锋一转,“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圣铁锁骑士团的表现,还有……之后的不幸。”
他观察着法尔纳塞的反应,她只是低垂着头,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
这副模样,和刚才为了两件破烂不顾仪态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抬头吧。”马尼夫柯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那不是你的错。”
法尔纳塞猛地一颤。
“反倒是父亲大人,才最应该受到指责。”马尼夫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怨气,“法王厅那帮老家伙,默许一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修女去当什么骑士团长,出了事,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真是可笑!”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
“我到现在还记得,以前去圣都的大宅,总能看见一个小女孩,一个人在空旷的庭院里徘徊,跟个小幽灵似的。”
“父亲总说,那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受外界污染,要把你培养成一朵温室里纯洁无瑕的花……狗屁!那根本就是放任不管,他早就放弃了身为父亲的责任!”
“至于你后来放火烧了宅子那件事,”马尼夫柯转过身,直视着法尔纳塞的眼睛,“他才最该负责!是他,亲手把自己的独生女逼到了那一步!”
法尔纳塞的肩膀微微抖动,她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是她第一次,从家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马尼夫柯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就算所有人都骂你是‘温迪米翁的鬼女’,那也不是你的错。”
塞尔比高隐在花园的阴影里,像一块不会呼吸的石头。他看着那对兄妹,看着马尼夫柯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温情与愤慨,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温迪米翁家的男人,他见得多了。
每一个,都是精于算计的猎手,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伪装的好坏。
“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马尼夫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共鸣,他将话题引向自己,仿佛他们是站在同一战壕的盟友,“那个人,他何曾把我们当成过他的孩子?我们不过是温迪米翁家族这部巨大机器上的齿轮!乔鲁吉哥哥成了法王厅的走狗,波利迪雅哥哥被发配边疆当总督,而我,也被丢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捡功绩!”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表演。
“凡是他看不上眼的‘不良品’,就毫不犹豫地抛弃,连多看一眼都嫌烦!我们算什么?路边的石块吗?”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法尔纳塞心中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她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丝。
马尼夫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话锋一转,反问道:“所以……我亲爱的妹妹,逃出了笼子,为什么还要飞回来?”
法尔纳塞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困境。
“旅行?跟一群来路不明的伙伴搭船去西边?”马尼夫柯听完,发出一声轻笑,他绕着法尔纳塞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嗯,这倒很像你的风格。不过……船?”
他拖长了语调,脸上的同情瞬间被一种商人才有的精明所取代。
“妹妹,你是不是在修道院待傻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战争!无数的船只停在乌里达尼司港,没错,但它们要么是军用的,要么是运送军需的。想在这种时候找一艘能载着你们这群‘个人旅客’的船,就算你去求那个男人……”
马尼夫柯撇了撇嘴,没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法尔纳塞的脸上,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
“不过嘛……”
马尼夫柯忽然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那双酷似他们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
“一艘船而已,以我的力量,倒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法尔纳塞猛地抬起头。
“但是,”马尼夫柯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我可不是父亲大人,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为此,我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亲爱的妹妹。”
“拜托?”法尔纳塞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