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御史台,夜。
御史大夫李纲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年过半百的李纲须发已见花白,但是腰板挺直,他的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正之气。
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色儒袍,正伏案疾书,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窗外的夜色深沉,雨下得淅淅沥沥,更衬得室内一片肃静。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叩门声响了起来,节奏奇特,两长一短,重复三次。
李纲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这是他与极少数心腹约定的紧急暗号。
他放下笔,沉声道:“进来。”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浑身被雨水湿透、穿着不起眼灰色短打的身影,闪了进来,迅速地关上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庞,他正是李纲暗中培养的察子头领,代号“灰枭”。
“大人,”灰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有紧急密报,来自江南的。”
“讲。”李纲的神色不变,但是眼神却锐利起来。
灰枭从贴身之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双手呈上:
“此物,是一个时辰之前,由一个不明身份之人,以重金买通府中负责采买杂役的老仆,混在菜蔬之中送进来的。点名要交到大人的手中。属下已经查验过,外层无毒。”
李纲接过那个小包,入手沉甸甸的,似乎是一本书册。
他拆开一层层油纸,里面果然是一本蓝色封皮的账薄。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他翻开账薄,只是随意看了几页,脸色便骤然变得凝重无比,手指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
账薄内记录的,赫然是北境军饷、物资的巨额亏空,以及一系列指向史王妃及其家族、党羽的贪墨证据!
时间、地点、经手人、款项流向,条分缕析,触目惊心!
“此物……从何而来?”李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身为御史大夫,风闻奏事,自然听过北境军资可能存在问题,也隐约察觉史王妃一系,把手伸得太长,但是苦无实证。
如今这一账薄如若为真,无疑是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铁证!
灰枭摇一摇头:“送物之人极其谨慎,未曾留下任何线索。但是据那个老仆描述,来人操着江南口音,身手矫健,不像是寻常百姓。属下推测,此物或许与近日江南传闻的‘箫景轩’及其那一本‘罪证账薄’有关。”
“箫景轩……”李纲沉吟着这个名字。
他确实收到过一些零散的消息,提及北境一个低级军官,携重要证据南逃,并且引发多方追杀,但是细节不详。
“江南按察使司和玄狼卫不是都在追查此事吗?为何账簿会悄无声息地送到我这里?”
灰枭低声道:“这正是蹊跷之处。江南传来的最新消息混乱不堪,有说账薄已经被玄狼卫夺得,有说毁于混战之中,还有说落入了拜火教之手。如今看来,那一些恐怕都是烟雾弹。真正的账薄,被人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直接送入了京城,送到了大人您的手上。这背后之人,其心难测。”
李纲缓缓地合上账簿,在书房内踱步。
雨点敲打着窗棂,声声入耳。
他深知这账簿的分量。
如若呈送御前,确实有可能扳倒史王妃一党,肃清朝纲。
但是风险同样巨大!史王妃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圣上对其也多有倚重,岂会因一本来历不明的账簿,就轻易动摇的?
届时,他李纲必将成为史王妃一系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大人,我们该如何处置?”灰枭问道。
李纲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那一本账薄上,眼神复杂:
“送此物之人,无论其目的为何,都将老夫推到了风口浪尖。接,则险象环生;不接,则愧对御史之责,愧对北境的将士。”
他沉默良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决然道:
“查!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暗中核实这账簿上的每一笔记录!尤其是北境那边的关联人证、物证!但是在查实之前,此事绝不可泄露半分!由你亲自去办,挑选最可靠的人手!”
“是!属下明白!”灰枭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郑重地领命。
“还有,”李纲叫住他,“要想办法查清这账薄,究竟是如何从江南送到京城的,背后是谁在推动。是友是敌,总要心中有数。”
灰枭点点头,正要离去,李纲又补充道:“加强对府邸的戒备,尤其是家眷的安全。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是!”
灰枭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雨夜之中。
李纲独自坐在书案之前,看着那一本仿佛烫手山芋一般的账簿,久久无言。
他知道,从接过这本账簿的那一刻起,他和他背后的清流一党,就已经被拖入了一场凶险无比的棋局。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一座看似普通的皇家别苑内,却是灯火辉煌,暖如春日。
史王妃并未居住在规矩森严的皇宫内苑,而是长年称病,居住在这座由先帝赏赐的“养病”别苑之中,过反而更便于她结交朝臣,遥控局势。
装饰奢华却不失雅致的暖阁内,史王妃正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冯保的禀报。
她年约四旬,保养得极好,容貌美艳,宛若二十多岁。但是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老辣与凌厉。
“哦?李纲那个老顽固,收到账薄了?”史王妃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娘娘,千真万确。”冯保躬身道,“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李府,亲眼见到那一本真账簿被送了进去。看来,苏芷柔那个女人,倒是‘信守承诺’。”
史王妃轻笑一声,带着嘲讽:“信守承诺?她不过是祸水东引,想把本宫和李纲那一条老狗的矛盾,挑到明面上,她好看戏,或者渔翁得利罢了。”
“娘娘明鉴。”冯保道,“那……我们是否需要……”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急。”史王妃摆摆手,“李纲不是一个愚蠢人,他不会立刻拿着账簿去敲登闻鼓。他肯定会先暗中查证。我们要给他这个机会,甚至……可以帮他‘证实’一些东西。”
冯保心中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史王妃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账薄上的东西,七分真,三分假。真的部分,大多数都是一些无关痛痒、或者是早就已经处理干净的手尾。真正要命的东西,早就抹掉了。但是我们可以‘帮助’李纲找到一些‘确凿’的证据,让他相信这个账薄是真的,然后……在他最得意、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再让他发现,他找到的所谓铁证,其实是我们早就备好的……催命符!”
冯保恍然大悟,阴恻恻地笑道:“娘娘此计甚妙!让李纲自己跳进坑里去,到时候身败名裂,也怪不到娘娘的头上!”
“苏芷柔想借刀杀人,本宫就让她看看,什么叫玩火自焚。”史王妃的语气转冷,“江南那边,箫景轩和那个叫赛豆豆的女人,有消息了吗?”
冯保连忙收敛笑容,回应道:“根据赵秉坤和我们安插在拜火教内的眼线回报,箫景轩夫妇确实逃入了红枫林,祭坛下的核心区域,拜火教一时也无法突破结界。不过,赫连芸似乎并未放弃,正在寻找其他的入口。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很蹊跷。”
“讲。”
“我们安排在烟雨楼附近的眼线汇报,不久前,似乎有一个形迹可疑的文士模样的人,曾经与苏芷柔秘密地接触过。但是那个人身手极高,我们的人都未能够跟踪到其落脚点。”
“文士?”史王妃蹙起秀眉道,“可查到其特征?”
“只远远地瞥见侧影,面容普通,但气度不凡。苏芷柔对其……似乎颇为恭敬。”
史王妃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京城的水,看来比我们想的还要深。除了我们、清流、玄狼卫里的异己、拜火教、烟雨楼,现在又冒出一个神秘文士……冯保,加派人手,给本宫盯紧京城内外所有可疑的动向!尤其是与江南有关联的!”
“奴才遵旨!”
冯保退下后,史王妃独自坐在暖阁之中,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榻沿。
她并不惧怕李纲和那一本账簿,因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而真正地让她隐隐感到不安的,是那个神秘出现的文士,以及江南那边,似乎开始脱离她预设轨迹的“源生之核”和赛豆豆。
“看来,是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史王妃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笺,提笔蘸墨,写下了一行娟秀却暗藏杀机的密令。
信笺很快被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带走,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之中,飞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方向。
京城之内,暗流汹涌。
真假账簿引发的风暴,正在酝酿,而这一场风暴的中心,似乎并不仅仅局限于朝堂之上的权力斗争。
江南红枫林下的秘密,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影响着千里之外的京城格局。
而刚刚从记忆混沌中,苏醒过来的箫景轩和赛豆豆,尚不知道他们手中的“源生之核”,已然成为了多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他们的选择,或将决定这一场巨大风暴的最终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