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聆音阁外归来,姜启华的心便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绝对平静。
那个名唤南意的盲眼少男,以及他脸上被白丝带覆盖住的容颜,如同一个幽谧的幻影,时时浮现在她脑海。
她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一个最稳妥的时机。
直到三日后,一个寻常的午后,她以“近日心神不宁,需清静调理”为由,对身边最信任的内侍总管吩咐了几句。
是夜,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东宫侧门,直接停在了位于东宫最深处、毗邻一片萧疏竹林的静思堂前。
院落不大,陈设清雅,却因久无人居而透着一股冷寂。
平日里,除了定期洒扫的宫人,几乎无人踏足。
南意被人从车上扶下,他依旧穿着那日的素衣,眼上覆着那条质地精良的白色冰绡丝带,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古琴,那是他唯一的依仗,指尖因未知的命运而微微颤抖。
“以后,你便住在这里。”内侍总管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宫中特有的沉稳与疏离,“殿下仁厚,许你在此静修琴艺。你的职责,便是在殿下需要时,抚琴静心。记住,安分守己,不该问的不同,不该看的……呵呵,你也看不见。自有专人负责你的饮食起居,若无召唤,不得踏出此院半步。”
南意低着头,纤瘦的背脊绷得笔直,轻声应道:“是,隶记住了。”
静思堂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院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几名被精心挑选过的、口风极紧的哑仆垂手侍立在一旁。
院墙之外,隐约可见巡逻侍卫的身影,将这片小小的天地隔绝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孤岛。
南意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四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尘土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由那位仅有一面之缘、声音威仪而冷漠的贵人所掌控的牢笼。
他下意识地抚上眼上的丝带,这方白绸,不仅遮住了他的眼睛,似乎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让他更深地陷入了这片未知的迷雾之中。
从那一日起,姜启华的生活似乎多了一项固定的行程。
每当处理完繁重的朝务,批阅完堆积如山的奏章,感到身心俱疲时,她便会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向那座隐藏在竹林深处的静思堂。
她从不提前通知,她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
静思堂的内室早已被重新布置过,一架素屏风隔开了内外空间。
姜启华每次到来,都会直接坐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榻上,无需言语,侍立一旁的哑仆便会示意南意开始弹奏。
南意很安静,也很顺从。
他总是坐在屏风另一侧的蒲团上,将琴置于膝上,然后,泠泠的琴音便会流淌出来。
他弹奏的曲子依旧带着他独特的风格,时而清越孤傲,时而低沉隐忍,偶尔,也会应和着姜启华难以言说的心绪,奏出几分哀婉与凄凉。
姜启华从不要求他伺候,甚至很少与他说话。
她只需要他的琴音,需要这声音作为背景,让她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卸下储君的威仪与重担,放任自己的思绪沉溺。
在袅袅的琴音中,她闭目养神。
屏风那侧传来的琴音,以及透过素屏隐约可见的、那个系着白丝带的瘦削轮廓,成了一切情感的最佳载体。
那方白丝带,在此刻起到了微妙而关键的作用。
它模糊了南意的具体面容,让姜启华不必直面替身与真品之间那无法忽视的差距——南意的怯懦、卑微、以及那双盲眼所带来的残缺感。
她可以尽情地透过这层滤镜,将南意想象成任何一个她所期望的少年的侧面,一个完全属于她、不会反抗、不会疏离的影子。
这极大地减少了姜启华内心的负罪感与挣扎。
她无需承认自己找了一个卑贱的替身,她只是在聆听琴音,只是在借助一个模糊的意象来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灵魂。
这种自欺欺人,让她在扭曲的情感中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与慰藉。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并非所有人都对这悄然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
林星野身为鸾台指挥使,负责部分宫禁护卫,对东宫范围内的守卫调动和人员往来有着极高的敏感。
她注意到,原本只是例行巡逻区域的静思堂附近,近期明显增加了守卫力量,且皆是太女心腹。
姜启华身边几位近侍,每当被问及太女去向时,若提及静思堂,口风便会变得异常紧涩,只以“殿下静休”一语带过。
她心中不是没有好奇。
那静思堂里,究竟藏着什么,需要如此严密的守护?为何殿下近来去得如此频繁?
然而,一想到自己与姜启华之间那道日益加深的鸿沟,想到皇后慕容清的警告,想到恩师徐自珩关于恪守本分的点拨,她那点探究的心思便迅速冷却下来。
她是臣子,殿下之事,非她所能窥探。
刻意维持的疏离,让她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深究这背后的隐秘。
她只能将这份疑虑压下,转而投入到鸾台日益繁重的公务之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而在东宫后院,正君苏言初自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殿下近日,似乎极爱去那静思堂?”
他斜倚在软榻上,把玩着一枚玉佩,状似无意地问着跪在地上回话的小太监。
“回正君,是……听闻是位新来的盲眼琴师,在里面为殿下弹琴静心。”
“盲眼琴师?”
苏言初嗤笑一声,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与轻慢。
“殿下何时有了这等雅兴?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贱仆,能弹出什么好曲子来?”
他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一个失去双眼、身份低微的盲人……
在他看来,不过是姜启华一时兴起找来的新鲜玩意儿,如同猫儿狗儿一般,图个一时新鲜罢了。
还不足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那碍眼的柳如丝身上。
静思堂内,烛火摇曳。
又是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南意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止住了最后的震颤。
他微微侧首,听着屏风后的动静。
那位贵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声响了。
姜启华确实没有睡着,她只是静静地靠在榻上,目光穿透朦胧的屏风,落在那个模糊的、系着白色丝带的轮廓上。
殿内暖融,熏香淡淡,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方才那带着哀婉之意的琴音。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包裹着她,暂时驱散了朝堂的钩心斗角和情感上的挫败与空虚。
她不需要他说话,不需要他看见,甚至不需要知道他的具体模样。
只需要他在这里。
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为她弹奏。
这样就足够了。
既能稍稍缓解那蚀骨的渴望,又不会真正逾越那危险的界限。
姜启华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一丝满足又有些许涩然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这样……便很好。”
屏风另一侧,南意低垂着头,覆眼的丝带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看不见储君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凝视。
他抱紧了怀中的琴,如同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恩宠中,艰难地维持着呼吸。